第一章 百桃堂内第一人(第4/4页)

聿修不答。他不是喜欢说话的人,而且他自认没有施试眉的好口才。

“这环儿很漂亮。”施试眉意有所指地淡淡赞美道,“把它扣在你手上的人想必很美。”

聿修还是不答。他的私事,从不对任何人开口。

她并不生气,自说自话:“我在五年之前见过这环儿的主人,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我曾说过这环儿往往带着不幸,她性子太顺和,戴着这凄厉的东西是要犯冲的。”微略掠了掠散落的发丝,她用施试眉特有的萦烟似的味儿问:“她死了吗?”

聿修白皙的脸上缓缓泛起一层红晕,她看得懂,那意思是说,她再自言自语下去,他就不再容忍,就要让她闭嘴了。但是她还是说了下去:“如果不是死了的话,这环儿是不可能从她腕上褪下来的……”

她还没说完,一只手已按在了她的肩上,聿修侧过头不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冷冷地说:“试眉姑娘,请自重。”

施试眉只当没听见,接下去絮絮地说:“她还那么年轻,比我小了几岁,是个全然不懂得人世苦楚的傻姑娘,有一身好武功、一腔温柔、一身白衣,就以为……”

“不要说了!”聿修按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施加了一分力量,“试眉姑娘,我已经听够了。”

“就以为一定可以……为人所爱。”施试眉眉头也不皱一下,聿修在她肩头这一压,可能连一头马都要嘶鸣,她却全然当做什么都没有。顿了一顿,她甚至盈盈浅笑,“聿修公子你说是不是?”

她不痛吗?聿修冷冷地看着手下笑意如烟的女子,“你说得太多了。”

施试眉扬了杨眉,她很少这么扬眉,这一扬却有几分锐气,让她整个人一亮,“这些事即使我不说,公子也不会忘记的,不是么?”

她这一亮眼的锐气和着她的倦意扑面而来,聿修居然觉得无言以对,只有闭嘴默然。

“施试眉向来不懂得看人脸色。”她倦倦地说,“聿修公子。”她反手握住他按在她肩上的手,“生而为人,必历经七伤六苦,七情六欲。最可怕和最令人讨厌的,是自己不能放过自己,自己不能面对惨淡的过往。你会觉得痛苦,觉得我惹人讨厌,是因为你不能面对那个‘令她死去的自己’。”她一手挽起散落的长发,淡淡地吐出一口气,“放下吧,她已经死了,你再折磨你自己,她也不会知道的。”

聿修按在她肩上的手缓缓松开,她先行放手,自袖中取出镜子径自梳头,就似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不痛吗?”他就似没有听见她刚才说的一大段话,冷冷地问。

她的发髻重理了一半,闻言漫不经心地回答:“施试眉曾经历尽大内三十六酷刑,也从未喊过一声痛。”

大内三十六酷刑?聿修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她诧异,“什么为什么?”问完了之后恍然,她浅笑,“因为我把大理寺管牢房的衙役从百桃堂里撵了出去。”

“他做了什么?”

“他调戏我堂子里的姑娘,我百桃堂只待客人,不伺候禽兽。”施试眉绾好了左半边的发髻,对着镜子照了照,“结果隔天就找了我去大理寺大牢,关了个三天三夜。”

居然有这等事情!他沉下了脸,冷冷地问:“是哪个衙役?什么名字?”

“忘了。”施试眉盈盈地笑了,“你心疼了?”

“大宋之下,并非没有王法。”聿修避开她的目光,“我掌管律法,岂容宵小之辈欺凌无罪之人?”

“你太认真了。”施试眉叹息,“若人人像你一般事事当真,件件区分责任正义、衡量有否道理,这世上自尽的人可就多了。你就不能宽容一点,别对别人、对自己都那么严苛,会快乐很多的。”她绾好了发髻,收起小铜镜,“别试图逼着自己做圣人,你会逼死自己,要不然就会逼死别人。”

她是意有所指,聿修不知是否听进人去了,又冷冷地问:“你是不懂得叫痛的吗?”

施试眉坐定了看着他,“叫痛的话,会有人来救我吗?”

聿修沉默。

“何况我有个更重要的理由。”她笑,“我特别死要面子。”

聿修又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我特别讨厌喜欢教训人的女人。”

“是吗?”施试眉又叹了口气,“那可真不好。”

谈谈说说之间,马车已然出了城,来到了城郊流杯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