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梁山伯·祝英台”(第3/12页)

又想:“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甚么东西?他为甚么要起这样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又怎样发了大财?”心下暗暗琢磨:“还是瞧清楚了再说。他虽是我恩人,但要拜谢也不必忙在一时。他怎么不怕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师父竟死了么?”

他从小由师父养育长大,向来便当他是父亲一般,想到师父说不定已经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甚么东西。那主人跃入坑中,俯身抬起一件东西。坑中众乡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了一根锈烂铁钉,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狄云和众乡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全神贯注的在旁监督,直到天明,这才收工。多数乡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午,众人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旁人不愿和他亲近,睡觉吃饭时都离得他远远地。狄云正是求之不得。他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假装作伪,仍是颇觉为难,时候一久,定然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听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远远见到几个少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说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掘聚宝盆的,可是掘到这时候还没掘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掘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么?嗯,好久没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了那少年,心中闷闷不乐,又是充满了疑团,猜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地,但见一片青绿,都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菜,粗生粗长,菜茎的心是空的。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心事。他自离湘西之后,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闻闻青菜汁液的气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那是连油桐树、油茶树也不能种的。那边荒山之中,有一个旁人从来不知的山洞,却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走去。翻过两个山坡,钻进一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荒凉的山洞前。

只见一丛丛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钻进山洞,见洞中各物,仍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去时一模一样,没半点移动过,只是积满了尘土。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板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是这么放在洞里的石上。那边是戚芳的针线篮。篮中的剪刀已生满了黄锈。

当年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在这山洞里打草鞋或是编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叠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时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过节时穿的,平常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地做庄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拿起一本旧书,书的封面上写着“唐诗选辑”四个字。他和戚芳都识字不多,谁也不会去读甚么唐诗,那是戚芳用来夹鞋样、绣花样的。他随手翻开书本,拿出两张纸样来。那是一对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他心里清清楚楚的涌现了那时的情景。

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带的人管这种彩色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这种蝴蝶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怒道:“你……你干甚么?”狄云见她突然发怒,不由得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打来给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的盘旋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