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方子逸在相国寺中的客房中已住了五年。他已经中过举式,到长安是赴进士试的,却一直仕途多舛。始终未售。京试三年一比,他却在长安一住十年,越混越潦倒,好在他的治学很杂,什么本事都来得一点,混日子倒不太困难,为人也很风趣,斯文酒会,也经常有他的份。

李益跟他见过几次面,很谈得来,因为方子逸跟李益一样,专好离经叛道,经书已经熟透,闲下无事就开始挑毛病。来到相国寺,李益就从侧面进去,那儿都是客房,大部份各地来京的落第士子借居用功的地方,寺里的和尚也不收任何费用,等于是做好事,免得这些士人穷途潦倒,连个栖身之处都没有,也算是敬重斯文之意。因此进相国寺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是外地来京会试的举子,只要够资格参加进士大比的就行了。

而且只要住了进来,寺中的礼貌不缺,亭园打扫,自有小和尚负责,只要不嫌弃,一日两餐素菜粗饭也供应无缺,寒冬一件棉袍,每季一双鞋袜都准时奉上。这也是一项投资,这儿的居客如果中了进士,或多或少对寺中总会有一番报答。再者这份花销,也不要庙里出,十方信士,在进香的时候,附带的也会为这批寒士聊表一番敬意,而长安的官宦豪门的每年捐献香资时,也一定另有一笔钱来照顾这些人。所以住在相国寺的士子虽然穷,多少总还能维持着一份斯文尊严,不致于衣食无着。

方子逸在相国寺寄居了五年,已是个老客了,所以他的屋子居然有一明一暗两间,李益到时他正搬了一张凉榻,打了个赤膊,在树荫下呼呼大睡。

李益用扇子在他肚子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方子逸才醒,张开眼睛看见是他,含笑坐起来道:“难得,难得。新贵人怎么有闲光临,是在那家雌儿的香巢里设下酒筵,拉我去叨兄一番,这下子你可找错人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戒绝治游了!”

李益一笑道:“这倒是难得,花间常客,居然绝足花丛,你怎么舍得下这个决心的?”

方子逸道:“倒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越混越没意思,姐儿们承欢陪笑,还有缱头可拿,我跟着凑热闹,一样的要费精神,逗人家高兴,却分文无着落,还要落个人情,混得连个妞儿都不如了,所以一赌气,已经推了十几个约会了,你要是也为这个而来。就免开尊口!”

李益笑笑道:“我没有那些闲功夫。”

“不错!你是个大忙人,放了个肥缺,还没有上任,省亲归来就把长安差点没闹翻过来,听说你还把未婚妻子也带到平康里去大大的风光了一番,如果是那位卢小姐作东,我倒是可以破例一陪。”

李益道:“也不是,子逸,你在长安有没有什么丢不开的事儿?”

“我还有什么丢不开的?只欠一屁股的债,我倒是想丢,偏偏那些债主们舍不得我!”

李益也被他逗笑了,取了两张飞钱道:“这里是二十千,料理你的债务总够了吧!”

方子逸笑了起来道:“十郎,你真把我看成大财主了,大大小小二十九笔,合起来也不会超过三千,我要是有本事欠下二十千的债,就不会窝在这里了!”

李益笑道:“阁下何至于如此?”

方子逸叹了口气道:“十郎!你是运气好,一榜进士及第,叩开了云途龙门。不知寒士之苦,与世人之势利,你以为二十千是很容易借到的?”

李益道:“子逸!我倒没这样想,因为自己也是出身寒家,祖产勉可温饱而已,未第之时,照样也是受够了气,但是我总以为大丈夫不能为钱所困……”

方子逸苦笑道:“一钱逼死英雄汉,别人不说,单以你新交的那位贵友,翼国公奉家的老祖宗叔宝公而言,当年未显之时,在潞州城为钱所苦,当间卖马,饱受小人之气,空有一身本事又待如何?我今天能在这儿得一枝之栖,没有受冻饿之苦,还得感谢叔宝公当年那一场穷罪,翼公秦府是相国寺最大的施主,每年都有一大笔的钱,指定照顾相国寺中的寒士。”

李益笑笑道:“所以大丈夫不可一日无钱……”

方子逸道:“你还漏了一句,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有了权就不怕无钱,我知道这样混下去不是办法,但是又能如何?一榜进士,不知困煞了多少读书人,斯文二字,不知误尽了多少苍生了。”

“这话出自别人之口,尚自可谅,但子逸兄却不该作斯语,你所学所能。不止于读书一项,赚几文并不难。”

方子逸叹了口气道:“是的!退而学贾,我不敢说多,至少也有百万的身价,但就是害在这个举人的虚名上,进不能仕,退不能贾,眼看着只差一榜,就可以叩开衣冠之门,放弃了又可惜,只好挨下去。一旦从了商,若是没没无闻倒也罢了,偏又在帝都小小地混了个名气,真要沾上一身铜臭,仕途更无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