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客路青山外(第2/8页)

方腊一怔,道:“你做什么?”杨再兴道:“小人自知决不是方教主的对手,却也不甘束手待毙。方教主若要灭口,小人便领教方教主的高招。”方腊笑道:“你心思转得倒快,我要灭什么口啊?”杨再兴道:“教主现身之时,武功之高,已是小人梦想不到的地步。但陡然之间,却似功力全失一般,想是受了什么内伤。这些时日明教闹得天翻地覆,教主却始终不肯现身,多半便是这个缘故了。小人既无意中瞧见了,想来教主决能不容我活命。”

方腊失笑道:“如你这般聪明绝顶之人,何以这般意气用事?你虽不怕死,却也不必动不动便生求死之心。难道便想不出活命的法子么?”杨再兴道:“活命的法子自然是有的。适才教主自行撞向我枪尖,我只需假装收势不及,也就是了。再不然,此刻我发个重誓,决不泄漏教主这个大秘密,只怕教主也是肯信的。”方腊笑道:“旁人发誓,我或者不信,你若发个誓,我只怕当真肯冒险信了你。你肯发个誓么?”杨再兴摇头道:“不肯。”

方腊又是一怔,随即纵声长笑,说道:“我只道本教曾明王性情之乖僻,已是当世无双。不料教中竟还有你这等人物。有趣,有趣。只是老夫在你眼中,竟是个恩将仇报之人么?”笑声慢慢低沉下去,喟然道:“连你身在我教军中,尚作如是想,不明内情之人,更不知把本教想得怎样不堪了。”

院中忽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接口道:“方教主本就是个恩将仇报的不堪小人,这位兄弟眼光可高明得紧啊,那有什么不对么?”方腊笑道:“来的是梁红玉还是辛韫玉?倒要请教,老夫怎么恩将仇报,又是怎样不堪了?”那女子道:“若是梁姊姊知道方教主竟也在,只怕便要自己来了。”说话间院中一阵铃声响动,一个绿衫丽人笑吟吟的步出院门,云鬓花貌,皓腕金铃,正是辛韫玉,手中却反握一把短刃。方腊奇道:“传言辛姑娘擅使一对金铃,却是几时把梁红玉的红袖刀学会了?”

辛韫玉嫣然一笑,将那短刃在手上舞了个圈子,道:“你说这个么?这可不是梁姊姊的红袖刀,是那钟家妹子的护身兵刃,我瞧着精致,便借来玩玩。出来得匆忙,可忘了还给她啦。”方腊淡淡的道:“钟家妹子?是钟相的闺女秀儿么?梁红玉若在,必不许你跟小姑娘为难。”辛韫玉笑道:“好叫方教主放心,梁姊姊便是不在,我也一样不能和小姑娘为难。难道她叫我姊姊是白叫的么?”

方腊点了点头,道:“我有五、六年没见秀儿了,倒是挺记挂的。她既叫了你姊姊,你可给了她什么好处没有啊?”辛韫玉抿嘴道:“方教主竟这般怕我伤到钟家妹子么?是了,钟家妹子的娘亲,便是窦巧兰的妹子,说起来,方教主还是钟家妹子的大姨夫。难怪难怪。”方腊见她王顾左右而言他,心中微觉不耐,只是投鼠忌器,一时不便破脸。正踌躇间,忽听杨再兴喃喃道:“原来是你。”

辛韫玉自步出院门,便觉杨再兴的目光一直不离自己左右,但她容貌端丽,又执掌秦楼,平生也不知有多少男子对她这般无礼凝视,早已习以为常,是以丝毫未觉异状。这时听得杨再兴陡然开口,语气声音大不寻常,温柔之极,宛如梦呓一般,平平常常四个字,竟是说不尽的荡气回肠。辛韫玉看了他一眼,心中奇怪,只觉此人颇为面熟,却想不起来何时曾会过。

杨再兴与她目光相对,一张白皙的脸孔登时绯红,忙将头转过一边,低声道:“三年前,金陵城中,秦淮河畔。如姬姑娘,你可记得么?”辛韫玉娇躯微颤,眼神陡然间变得迷蒙,喃喃道:“三年前,泻玉亭,我怎会不记得。”杨再兴大喜,忙道:“正是。泻玉亭中,我陪钟大哥听你吹箫唱曲,你唱的是苏学士的‘似花还似非花’,原来你果然也记得。”

辛韫玉脸泛红晕,低声道:“谁说苏学士便只能铁板铜琵琶,歌‘大江东去’。”忽然曼声唱道:“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正是东坡居士的一阙《水龙吟》,歌声娇柔婉转,唱到最后那个“泪”字,轻轻转了一个花腔,渐低渐细,却是似无还有,延绵不绝,终于慢慢消逝不闻。

方腊见她忽然神志迷糊,竟唱起曲子来,不禁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但听她歌声曼妙动人,直如天籁,心中也自赞叹。但杨再兴听在耳里,却又是酸楚,又是伤痛,只觉一颗心往下直沉,几乎眼泪也要掉出来了。心中一个声音似在放声大叫:“她记得的不是我!不是我!”

原来辛韫玉稚年遭逢大变,流落江湖,为梁红玉收留,虽以姐妹相称,却既似母女,又是师徒。那梁红玉本是京口名妓,艳动一时,乃是风尘中的奇女子,生平最是追慕唐传奇中的红拂女,立誓要寻一个李靖一般的英雄豪杰以为终身归宿。宣和三年,韩世忠从征方腊,在京口与梁红玉结识。其时韩世忠官卑职小,为人又是木讷寡言。常言道:“婆儿爱钞,姐儿爱俏。”韩世忠既无大把的银子,风流解数也是半点不会,风月场中自是无人肯垂青。梁红玉却巨眼识人,晓得此人乃是个英雄,于是着意接纳,将无数公子王孙、富商巨贾的缠头局票一概辞了,终日只是和韩世忠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