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年年鬼哭新(第4/9页)

方腊不答,却道:“自圣统年间,宋辽檀渊之盟以来,大宋年年向大辽、西夏缴纳岁币岁贡,后来老苏学士作《六国论》以古讽今,论述岁币岁贡之祸。老苏学士虽有见识,却终究想得天真,只道朝廷知道了岁币岁贡之害,便能蕃然醒悟。其实朝廷里的皇帝大臣们,未必便不知道岁币之害,只不过也同你一般,明知有害,却沉湎其中滋味,欲罢不能罢了。”秦渐辛看过苏洵的《六国论》,当下随口吟道:“六国破灭,弊在赂秦。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方腊叹道:“我当年造反起事,人人都道我是想当皇帝。其实我想当皇帝不错,却不是贪图帝王的富贵荣华。当皇帝也未必便比当明教教主更威风自在。只是大宋,便如是一个中了芙蓉膏之毒的病人,总须有人出来整理经营一番。赵官儿既不愿那么做,只好我来做。想当年隆汉盛唐,何等富强。‘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是何等的气概。赵匡胤神武绝伦,古今帝王中罕见,怎么他的子孙,竟如此窝囊呢?”这番话句句打中秦渐辛心坎之中,他少年读书之时,即颇以大宋积弱为耻,这时不禁附和道:“方教主所言极是。那岁币岁贡,便如芙蓉膏一般,乃是饮鸩止渴。只恨朝廷昏昧,竟不明白其中道理。”

方腊冷笑道:“赵官儿不是昏昧。只是岁币岁贡,都是老百姓的税赋,又不要皇帝老儿自己出钱。大宋虽积弱,赵官儿未必便比汉武帝、唐太宗享乐得少些。赵官儿但求自己的龙椅坐得安稳,别的甚么哪里放在心上。哼,我方腊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现下姓赵的两个皇帝在金国五龙城坐井观天,可舒服得很那。”秦渐辛奇道:“坐井观天?”方腊道:“你不知道么?金国俘虏了姓赵的两个皇帝,投在五龙城中的一口井里面,让他们在里面享受荣华富贵那。”说着哈哈大笑。

秦渐辛三年中困居高崖,于世间之事一无所知。这时听到君父遭此奇耻大辱,登时勃然大怒,喝道:“方教主,纵然皇上和太上皇确有不是,你怎可引狼入室,让他们受此奇辱?自古主辱臣死,金人欺辱我大宋天子,便如同将我大宋千千万万子民一起欺辱了一般。你也是大宋子民,受列圣惠养恩泽,难道听闻这等惨事,竟不觉得羞耻么?”

方腊笑声登敛,森然道:“是皇帝的恩泽惠养百姓,还是百姓的赋税供养皇帝?皇帝被扔在井里固然甚惨,江南百姓被花石纲搅得家破人亡难道就不惨?皇帝不以国家积弱为耻,不以百姓流离为耻,百姓为什么一定要以皇帝倒霉为耻?”秦渐辛张口结舌。方腊连续三问,便如连续三招快攻一般,自己一招都应付不来。只觉方腊所言句句离经叛道,但偏偏言之凿凿,全然无从反驳。半晌方道:“再怎么说,也不能通敌卖国啊。”

方腊凛然道:“谁说我卖国来着?我卖的只是两个昏君罢了。当皇帝的,不能外振国威,内抚百姓,这等皇帝,要来何用?金兵犯境之时,当皇帝的不去调兵遣将,保境安民,却割让河东、河北三镇,又搜刮百姓金银,向金人讨好,不知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是那两个昏君先把大宋万千百姓给卖了。你说我不该将京师卖给金人,难道只许皇帝卖百姓以媚敌,便不许百姓卖皇帝以解恨?再说了,便是没有我方腊,如此昏君,当真守得住京师么?”

秦渐辛方寸大乱,只觉自己向来视作金科玉律的种种忠君爱国的大道理,霎时间变得支离破碎,便如乱麻一般。方腊又道:“我初时投入斡离不帐下,原是另有打算,本想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安排巧计,将十万金兵的首级双手奉上。不料见到赵宋昏君如此无耻,竟然不惜虐民以媚敌。我一怒之下,索性当真相助金人,灭了赵宋。我方腊生平志向,乃是让我华夏子民重振汉唐天威。当初起事造反是为了这个志向,将京师卖给金人,仍是为了这个志向。”

秦渐辛心中乱作一团,大声道:“你若见朝廷无能,想要取而代之,那还说得过去。要重振华夏天威,却将京师卖给金人,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方腊道:“有破方有立,吐故方能纳新。我便是要借金人之手,将汴梁城中一干昏君奸臣,滥官冗吏,扫除得干干净净。不但让韩世忠那样的忠臣良将能够脱颖而出,更让草野中无数英雄志士能够际会风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教有人能够奋起,收拾河山,重振天威,何必定要赵宋,又何必定要我方腊?”

秦渐辛心思稍定,细细思索方腊所言,忽道:“方教主你弄得天下大乱,只是为了盼望能有一位大英雄出来收拾河山,但却明知此人决非自己,是也不是?”方腊道:“不错,当年我兵败之后,便知天命不在我方腊,早已断了痴心妄想,却不敢忘了心中志向。”秦渐辛道:“若是没有呢?若是始终没有此人呢?那岂不是将我万里河山,平白送给了胡虏?”方腊沉声道:“若是天下始终在赵宋手中,终究还是会零零碎碎的送给胡虏,无非迟与早而已。天下一乱,英雄奋起,却有一半的机会。这是一场豪赌,比当日赵匡胤以华山为注和陈抟老祖下棋,气魄还要来得大。但我不能不赌。”声音渐转凄凉,说道:“我老了,我好盼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我华夏子民重振汉唐天威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