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小说的诞生(第3/3页)

关于这项十分重大而审慎从事的搜捕行动,外界有相当多的疑虑和揣测。有谓针对台湾地区所有新帮展开的所谓“肃清”只是一种白道替黑道搞权力结构重新“洗牌”的掩饰而已。也有谓“安全局”首长汪敬煦借由大规模扫黑的名目乘机逮捕特定帮派分子—一个替“国防部”情报局担任杀手、“制裁”掉某位对“太子爷”不敬的作家的竹联帮老大—而真正的动机则更幽微难辨,极可能是汪敬煦为了连根铲除“国防部”情报局长汪希苓日上、步步坐大的势力。从这两个看似倒因为果的推论上看,反而适足以摘发出伏匿其下、暗潮汹涌的宫廷斗争—“国家安全局”铆上了“国防部”情报局。此案首尾,俱见于我的大学同窗好友汪士淳所撰写的《忠与过—情治首长汪希苓的起落》(天下文化出版)一书之中,此书初版于一九九九年四月,正当《城邦暴力团》写到我老大哥被灯架砸破脑袋瓜儿,给送进了荣总,而万得福则警告他:“这还算运气好的—要是碰上治安单位里有现成的需要,说不定哪天他就让人抓进去顶数销案了。”

简而言之,我老大哥张翰卿以年近八旬之身叫一伙儿年轻力壮、充满干劲儿、可是只能听令抓人、却不知道嫌犯犯了什么嫌的刑警扫进去了。苦窑一蹲蹲了七八年。于老大哥而言,却是平生最愉悦、华丽、丰盈的一段时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这样的:我不过是个‘逃家光棍’,字辈低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可一蹲着了,居然挨着那么些‘前人’、那么些响当当的‘帮朋大老’,可开了眼、长了见识了。”

原来“一清专案”令主其事者始料所未及的是,依据戒严时期“取缔流氓办法”此一行政命令,不经法院审理,径将各地“不良分子”逮捕入狱的扫黑行动竟尔为几个亡命天涯的老家伙提供了极其方便的投止栖宿的机会。

熟谙法律的学者专家当然不会像一般愚大众那样,只会从新闻报道的片段讯息中得知抓了几百个流氓,因而额手称庆。这些知识菁英曾一再会同在野党政客指责这种“取缔流氓办法”不符合“宪法”保障基本人权的精神。可是看在我老大哥他们这些老帮老会的光棍眼里,“取缔流氓办法”反而是莫大的恩赐。正因不须送交法院审理,遭逮捕的所谓“流氓”们只要往军事检察官那里报个到、应个卯、画个押,就算完成了侦讯手续,既不必在冗长无趣的鞫审、辩诘过程中虚耗垂暮的岁月,又不必担心被法官推事者流盘查出他们所不欲透露的某些身世背景。换言之,在常人是轻忽人权、草菅民命的恶法,在我老大哥和他所声称的“前人”、“帮朋大老”却是极其优渥的托蔽或掩护。

其实,在动念要写《城邦暴力团》的那个雨夜,我对如何勾勒出黑道势力隐然操控了百数十年来我们这个社会现实的内幕并不全然熟悉,有很多关键性的细节甚至闻所未闻。我的初衷只不过是想透过一部充满谎言、谣诼、讹传和妄想所编织起来的故事让那些看来堂而皇之的历史记忆显得荒诞、脆弱;让那群践踏、利用、困惑、惊吓过家父和我的“他们”尝尝当猎物的苦头。我并没有预期会和我老大哥重逢,而真正同那几乎已遭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