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第2/6页)

上一次我错过了,可这第二次我却全程参与,且印象深刻。

上门来的普查员是个走路有点儿跛的年轻人,一进屋便喊了家父一声:“启京先生。”家父愣了一会儿,道:“你是—”普查员凑到家父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又昂声道:“其实合该有缘,不必见外—咱们还是同一条船来的,只那时候儿我还小,才十来岁,启京先生一定不记得了。”说完径自一屁股坐进一张藤圈椅里,一手往茶几上搁下一个厚甸甸的纸册子,另只手往椅脚边拄起一支大约有茶杯口粗细的长条筒子。

家父在这一刻改了语气:“怎么?怎么是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不是户口普查么?”

“若不趁着这个机会来拜望拜望,就太失礼了。启京先生投师忒早,是‘理’字辈儿前人,无论如何我也得亲自登门请教的。”

“这怎么敢当呢?”家父从家母手里接过一杯热茶,捧上前就几面放下,倒退一步,甩两下袖子,右膝打个弯颤—分神见我坐在一旁,狠狠白了我一眼,我连忙弹站起来。那普查员却笑道:

“别介!孩子是空子,您也不必多礼。我这腿子前两年行功岔脉,不灵便了。咱们坐着叙罢。”

家父倒也奇怪,始终没坐下。其情状好似我们在学校里给叫到训导处捱骂的一般—双手贴紧裤缝、微垂着脑袋,嘴唇一开一阖,仿佛应答着,可却出不了声。

“我听二才他们说启京先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风雅中人。因此寻思,要给启京先生带个什么见面礼儿好些—什么南北货也罢、舶来品也罢,哪怕是金珠玛瑙,恐怕都嫌伧俗了呢!我于是在祖宗家门儿翻箱倒笼,寻觅了半天,给找着这个—”普查员说着,朝椅脚边那长条筒子一指,继续说道,“是‘老爷子’生前珍藏的一幅画,上下皆无款识,看起来倒极像是‘老爷子’的先师方先生的笔墨。凤梧公的画—启京先生是知道的—可说是价值连城了。庋而藏之,可以传世;哪怕是真有什么应急之需,到处也都有识货的行家。尤其是没有题款,脱手更方便—”

“您太客气了。这礼物太贵重,张某人不敢收,也收不起。我只身在外行走多年,两度投军,早已是逃家光棍,岂能再糟践老爷子的珍藏、凤梧公的墨宝?不不不,您还是拿回去罢。”

说也奇怪,这普查员自此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儿了,另岔一题,问道:“听说这一趟启京先生回部任差,是一位李资政给荐的,可有此事?”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荐这差使的是位王代表,至于王代表又请托了什么贵人,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么,您也没见过李资政喽?”

“王代表是介绍过一位先生见了一面,到差之后也没再会过。”

“那好。”普查员伸手捧起茶杯,掀开盖儿拨散了浮叶,却没喝,又把盖儿阖上,笑道:“启京先生应该听说这两年匪谍潜伏分子十分猖獗的情况罢?”

家父嗫嚅着,好像应了句什么。

“这一向都有情报说,暗里不少活动,要破坏咱们的大业。启京先生既然人在部里,也就不需要我多嘴多舌地嚼咕什么了—一切,都以救国救民的任务为先。启京先生请千万留意,若有什么不尴不尬的人物动静,务必同二才方面知会一声。”

说完,普查员拾起几上的纸册,朝家父晃了晃,意思仿佛是说“就这样儿了”,随即一拱手,左掌右拳揖了揖。家父更是虔敬异常,当下分甩双袖,右膝打个弯颤,道:“恭送尊驾—”

“免免免—”普查员扭身推门,出去的时候朝我挤了挤眼睛,又扬声冲家父道,“别忘了!我是来普查的。”

老实说,原本期待着像过年守岁一样通宵待客、接受“普查”的我其实是失望的。再加上日后从小三、小四甚至徐老三等别家的伙子们口中所得知的情况,也颇令我不快—在旁人家,那一夜的确热闹非凡。有人说普查员谈笑风生、言辞亲和;有人说普查员容貌娇美、艳光四射。接待他们的家庭总竭尽所有地端出瓜子糖果,有如迎迓一位远道而来的娇客,众人围众闲话,笑逐颜开—果真像过了个大年一样。我能凑什么说的?我说我家来了个长了条木腿的情报人员,那条腿是被匪谍打伤之后锯断、重新配置的义肢。除了小五之外,没有谁相信我编的故事。

倒是那普查员送给家父的一张画有些意思。当年在南京东路、辽宁街的老眷舍家户之间,都是竹篾子芯儿糊黏土砌成的土墙,逢上地震就裂,长长一道璺子,现成是个凿壁引光的态势。家母便把那画张挂起来,正挡住那裂痕,也屏阻了隔壁刘家小鬼窥伺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