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拼图板上的一些问号(第3/3页)

他—可以形容为“乖乖地”一屁股陷进椅垫里,感慨万千地说:“你—唉!不能再让我们操心了。”

家母听见这话,连一秒钟都不肯停,立刻接着道:“你跟他说这话就好比放屁一样,老大不小了还是孤魂野鬼一个—人家小五等去等来等来等去要等到哪一年、哪一月?不让人操心?见鬼了他!”

碰上这种责备,我的惯常反应是抱着一叠书本冲回房间,并视情况严重与否而决定要不要反锁房门,或者索性逃出家去,随便找个什么清静的所在读它几个小时。然而这一天,没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家父却豁地回了头,以我从来不曾见识过的凶狠态度对家母说:“你给我闭上你的碎嘴!”

家母活了七十多年,照说是从未接应过这个阵仗才对。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越瞪越圆,圆到差不多接近彭师父常在手里把玩的三颗银丸子那样。我猜她并非气忿,主要还是惊讶—漫说她无法相信有朝一日家父竟然会如此讲话,且对象居然是她。连我都吃了一惊—家母就那样瞪眼看着他,过了大约有十秒钟,才像是回过心神,手上的笤帚和簸箕齐齐撒脱落地,人已经朝屋后的小院子里走去。

家父当时心里如何作想,我是不得而知的,可是他在下一瞬间似乎就忘了他和家母之间突然发生过一次史上空前的严重龃龉,但见他伸出右手食指,隔空朝我点了点,道:“我告诉你,不管这些书是高阳还是矮阳的,也不管它是遗物还是国宝,总之你是不许再读了!全放下。我也敞着跟你说,我会把它烧得一干二净的。”说着,手一翻,掌心朝上,意思再明白不过:交出来。

我当然不肯,却假意点点头,抬脚勾起地上一个书袋,一气儿把所有的书装进去—还顺手将高阳自己写的一大叠文稿塞在最底下—一面问说:“是你烧呢还是我烧?是连着包儿烧呢?还是不连着包儿烧?”

家父也许是没料到我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迟疑了,他“嗯哼”了半天,才道:“都行,总之是烧了。”

“我总得知道为什么罢?”我偷眼觑了觑自己和房门之间的距离,分心想着:该先移退到长茶几的另一侧,才好一步跳过去,开锁出门。

“可以告诉你的。”家父低声应了一句—这是十二万分令我意外的答复,一时之间,我竟然忘了要逃走的那个打算。但是,他只停了一秒钟,又接着说:“可你得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惹上这档子人物和差事的?”家父猛抬头,扶了扶眼镜—这是表示他认真起来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随即冒出一句像是隐忍许久,终于按捺不住的话:“你招惹上‘警备总部’的那几个牛鬼蛇神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我的确想了好半天,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丁点印象—他说的会是十年前闯到我宿舍里去翻箱倒柜,后来又被孙小六给打了个七荤八素的四个猪八戒吗?

“没错儿!”家父叹了一口气,道,“人家叫你伙着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一个流氓给打了一顿,伤了两个、残了一个。你以为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你以为这是村子里小太保闹意气,打破头拉个手就过去了?你以为满世界都是像你似的一班小孩巴芽子家闹俚戏?你以为读了两本书、写几篇文章,就成了他妈的英雄人物了?你以为你在外头瞎闯胡荡的和家里人沾不上一丁点儿关系?你以为人家放过了你,难道就顺丝儿成理也放过了我,放过了你妈么?”

他从来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跟我(或者任何人)说过话,我感觉非常地不习惯,这种不习惯的感觉要比挨骂本身还窝囊。坦白一点说,是这个刹那,我忽然不认识陷在椅子里这憔悴但坚决的老人了。我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被他训斥或责备过,简直忘了他还有训斥和责备人的能力—以及地位了。这也恐怕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我重新体会到畏恐父亲的滋味。于是我结结巴巴地把老大哥受伤入院,万得福和老大哥向我请教《菩萨蛮》藏字谜语,四个猪八戒找到宿舍来,以及孙小六出手助拳的几个片段都说了;唯独没提红莲,我认为那可以是无关紧要的—起码在我自己尚未摸索清楚的拼图板上,红莲只是一个我过去十年来从未想要进一步拥有,或者退一步舍弃的性伴侣。我们这种见了面脱衣服,办完事道再会的关系是一种家父就算再活一千年也无法理解或谅解的关系,我当然说不出口,也当然不认为有什么值得说的。所以我省略了这个部分,并以为这个部分之于家父,就该像是无穷无限的宇宙奥秘之于凡夫俗子一般,绝对是可以错身而过的一个问号。

可是我错了。家父听完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皮,一双或许是因为长年罹患糖尿病而略显向外脱眶,看起来不能聚焦凝视的眼珠子在千把度的近视镜片后头迅速眨了几下,沉沉问了句:“那么欧阳昆仑的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