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们从水中猛地浮起,头顶洒下温暖的火光。

  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说不出话来,呼吸也变得极轻,怕惊动了这里的宁静。他们伏在清澈的水池中,环绕他们的是无数的火把。面前就是平整青石砌成的台阶,他们攀着台阶慢慢地往上走,站在第一个平台上。

  人在这里太渺小了,这里古老的寂静令人膝盖发软,几乎就要跪倒在仿佛天幕的穹顶下。这是一座地低深处的宫殿,却比世上任何的宫殿更加空旷雄伟,它是从一个巨大无比的洞窟开凿而来,古老的墙壁上依然保留着开凿时锋利的凿痕,最长的凿痕长达二十尺,不能想象最初是什么样的人用了什么样的工具开凿而成。开凿他的人似乎仅是为了它的神圣和庞大而做了一切,旷阔无边的穹顶和周围仿佛接天的是墙都是平的,四四方方,每一根墙线都笔直锋利,都像是比着尺子划下的,可世上又怎么可能有那样巨大的尺子?而地面完全没有修整过,峥嵘的岩石被千万年的水流磨得圆润,交叠在一起。在崎岖的地面中央,一条青石堆砌的台阶缓缓的走高,去向半空里。

  半空里台阶的尽头,漂浮着白色的纱幕。

  这里的一切就是为了显出那高处的神圣和静谧,巨大的威严仿佛从纱幕背后透了出来,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天呐,我真不是在做梦么?苏青低声说。

  彭黎推开了他,踏着台阶缓缓而上。商博良看见了他的侧脸,那侧脸如同饥饿的狼,缓缓地接近无力反抗的猎物。

  剩下的人跟着他的脚步,缓缓向前。他们甚至看不清纱幕后有没有人,风来纱幕上水波般的纹路蛊惑着他们,这里到底是梦境抑或真实都已不再重要,每个人都想那纱幕拉开,露出纱幕后那人的脸。

  不知多少级台阶被他们抛在身后,他们站在了最后一段台阶下。那是一处宽阔的青石平台,平台中央圆形的水池,池上开着洁白的莲花。穹顶的水滴坠落,在空中留下笔直的银线,打在水池的中央。

  一二三四五商博良喃喃自语。

  你在干什么?苏青压着声音问。

  我在数数看要几声那水滴才能落在水面上。商博良轻声赞叹,苏兄弟,你可曾猜到过我们最后到达的地方会是这里?没有,出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只想着为国捐躯大概就是这一次了。苏青仰头看着高处的纱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纱幕上缀着银丝制成的丝络,丝络上挂着无数的银铃,细微的风里,银铃叮叮的响,如宛州开春时候雨洒在湿透的路面上。

  人们站在池边,彼此对了对眼色。

  只有彭黎,他谁也不看,他像是被魔魇住了,依旧缓步向前走去。苏青忽的想起在鬼神头的竹楼里,彭黎也是这样如被魔魇般,完全不像他平时冷静决断的模样。

  他伸手去拉彭黎,却被彭黎生硬的甩开。

  彭黎走到了最后的一段台阶下,就要踏了上去。

  走过那么长的路,你已经到了最后的地方,就不能再有一点耐心等一等么?纱幕后传来令人心头一颤的声音。

  和蛊母的声音一样,却比蛊母的声音更加的娇嫩甜美,柔软得像是听见千花盛开,无风的天空中万叶盘旋而落。让人一时误以为她的声音被风从极远处带来,一时却又觉得她在耳边轻轻地呵着气,耳背后湿软发痒。

  彭黎顺从的把脚收了回去。

  我知道你给了那么多的考验,终会在这里等着我。彭黎轻声说,这一路上我有多少次就要死了,可我知道我不会死的,因为我还没走到紫血峒。就是她就是那个声音就是她教我的商博良身边的女人微微战栗起来。

  你难道没有听他们说,云荒的林子,只能来一次,你离开,便不能再回来。纱幕后的女人轻柔的说,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回来,便不怕死么?众人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她话里的娇憨,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赖在大人身上要一件好玩的东西,嗔怪他不买给自己。那个死字含在她嘴唇间,也是蜜糖一样甜。

  大人!苏青听出了不对。

  你不知道么?你是个狡猾的妖精,我心里想的事,早被你看穿了,你知道我会回来,我这两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彭黎说,可你想着我么?这一路上有几次我都觉着自己要死了,在黑水铺我们被你手下驱的蛇围了,我就想我要是对他们说我是来找你的,他们会不会把蛇赶开。可我都没说,你们女人的心,真是狠啊。我怎么不想你?你怪我了么?可你这一路上吃得苦越多,我便越喜欢,那我便知道你心里想着我,你为了我什么都不怕,你有这样的心,即便再大的危险,你也走得过来,我的心和你在一起呢所以我不怕,我一步都没有往后退,我知道我来这里,要来紫血峒找你,便不再走了。你这么说我心里开心,纱幕后的女人话音一转,似乎隐隐的有些怒意,可你莫非是贪恋我手下那些小女人的美貌和身子又跑了回来吧?要是你怀着那样的心,可别怪我让蛇吃了你!怎么会?那些女人算什么我离了这里,没日没夜地想着你的好,心里恨自己居然走了,就让蛇把她们都吃了。你心里爱我,一定知道我的难过,也不会怪我狠心吧?我怎么会怪呢?我恨自己还来不及,我怎么会怪你?这缠绵入骨的情话此时对于两人之外的所有人而言,都如裂耳的雷霆。一切的幕布到此揭开,万般的温柔中藏着刻骨的阴毒。巨大的恐惧仿佛冻住了人们的心和腿脚,他们木偶般站在那里听着,想要逃走,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