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草庵(第4/16页)



“哦?”叶羽想到风红,心里微微一顿,那个妖娆绝代却又冷若冰霜的女人,居然也是僧侣。

“生于乱世,裘禅手下的人命不少,屡次触犯戒律。可叶公子不知道的是,裘禅没有一分私产,每年仅换一袭衣,每日仅用一次饭,无妻无子,不动酒肉。我想问叶公子,裘禅这么做是为了一份虚名么?”

叶羽愣了一下:“裘先生不曾对外人道,那么就不是邀名于世。”

“那么叶公子,现在你所知道的明尊教是一个僧侣率领的教派,教众多半是度日艰难的贫苦人。僧侣持戒严格,教众不蓄资财,这样的教派,你为什么说它是邪教?”裘禅紧紧逼迫。

叶羽这一次却反戈一击:“那么贵教的光明天焚怎么解释?贵教在徐州开封犯下的杀孽怎么解释?贵教集合教众,意欲谋反又怎么解释?”

“好!”裘禅击掌,“说得好,这些果真是令人痛恨的事!”

他低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直面叶羽,灯火映在他眼睛里,缓缓地闪动:“叶公子以为,人生来是善的,还是恶的?”

叶羽没有料到有此一问,愣了一刻,只能摇了摇头。

裘禅也摇头:“亚圣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叶公子,你想没有想过即使一个孩子,他也会妒忌别的孩子有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受到诸人的称赞?”

叶羽想了想,点头。

“我小的时候在姑苏读书,师兄弟十三人。我老师名重江南,以一卷《春秋公羊传》闻名于世,天下的春秋名家,无人可与之相比。”裘禅缓缓说道。

“难道是左骖宏左先生?”叶羽吃了一惊,这个名字方忏轩教他读书时候曾经提起,即使一代剑圣眼中也满是仰慕。

“家师正是左骖宏。”裘禅点头,“当时我们师兄弟十三个,号称小寒山十三童子。那时候我们师兄弟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只有五岁。我年方七岁,却是老师最看重的。我七岁时候已经可以熟背《春秋》,宾客在前也应答如流。所以每次家师的朋友来访,家师都令我陪座,大儒们高谈阔论,我也极有收获。时间长了我在师兄弟中便有了名声,自号‘闻榻’,意思是说我榻边听闻,便知道《春秋》的真义。于是我整日里穿着一位尊长赠我的白衫,晨起在竹林中读书。姑苏城里常有人来看我,时间长了那片竹林便成了读书人晨读的所在,称为‘读易栋’。”

“那时候,我最小的师弟,名字恰恰是王十三,我们年长的十二个师兄弟都关爱他,叫他小十三。”裘禅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那时候因为我骄傲,年长的几个师兄便和我说话不多,我自觉受了排挤,便对小十三更好。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乃至于老师的高朋们赠给我的宋版书,都拿出来和小十三分享。小十三也对我很尊敬,时常像个小大人般在屋外叩门,说是对于学业不解,要聆听我的教诲。我便觉得与他更加亲近,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这里,裘禅笑了笑:“这个故事听起来老套了,叶公子聪慧之人,想必已经猜到了结果。”

叶羽点了点头:“只怕裘先生的师弟其实也妒忌裘先生得老师的喜爱,心里暗藏不满吧。”

裘禅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不错。我那时经常发现洗好的白衣晾晒在外,无缘无故地会沾上鸟粪;放在案头的书,不明不白被人用墨汁泼得不成样子;还有一次,夜里我读书归来,竟然在被窝里发现一条蛇!但那是一条无毒的水蛇,我生在南方,水蛇见过很多,并不害怕,捉出来扔了,还是继续睡觉。天明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门缝外有人窥伺我。我心里警觉,装作睡死,等到那门开了一道缝,我忽然扑过去把门外的人按倒。那人竟然是小十三。他见到我眼里满是恐惧,像是发疯那样,指着我大喊说你是鬼,你是鬼,毒蛇咬死你了!”

“蛇是他放的。”叶羽说。

裘禅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知道他内心里竟然对我有这么大的仇恨,恨不得我死。只是他是北方人,分不清水蛇和毒蛇,否则他放在我被窝里的可能是一条剧毒的蛇。后来老师大怒,以戒尺打着他的背怒问,才知道我衣服上的鸟粪,书上的墨迹都是他弄的。他看不得一个师兄那样的独享荣光,似乎天地间一切的宠爱都被他夺去了。老师觉得师门蒙羞,也不敢外传,于是罚他在黑屋里思过。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姑苏小寒山的门下,居然也有黑屋那种地方。”

裘禅抬起头,望着头顶的黑暗深深吸了一口气:“三天之后打开门,小十三已经吊死在里面了。小黑屋很矮,不过一人高,按说无法自缢,可是他居然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他把自己的腰带挂在屋顶,另一端结成套索套在脖子上,跪坐在竹席上。他往前倾倒,套索慢慢收紧,会让人慢慢窒息。不像一般的上吊,可能拉断脖子,他那个办法,只会慢慢绞死自己,等到想要救自救的时候,已经无力挣扎了。那一年,小十三只十一岁,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那个法子。老师看了,只说了一句,说他是真的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