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序(第2/4页)

这里能做的事不多,而且在某个时间点过后,能够思考的事情甚至更少。我不曾想过自己会落到这一步田地,筋疲力尽,而且被放空了,不是放血,而是脑袋一片空洞。穷极无聊——事实上,过去我总以为如果有一段长时间的闲暇,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很容易把时间排满。但此刻我已经了解,时间不是由一段段长时间的空当组成:我们常说时间管理,其实刚好相反——我们只能用一件件忙碌的小事来填满生活,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2)

这似乎是充满智慧的洞见。

尽管诺顿明显看出了自己的处境十分严峻,但还是有些鲁莽的人表示,他应该感激自己受到的宽大处置。这种说法不但愚钝,也很残忍。其中之一是赫伯特·威斯特(虽不情愿,但我在这里还是用了化名)。20世纪80年代初,他曾是诺顿手下的研究员,在前往伦敦参加会议的路上,他去贝塞斯达镇拜访了诺顿。当时还没进行审判,不过诺顿已经被起诉,等于被软禁在家里,他收养的所有小孩也都被重新安置。过去,我曾认为威斯特不会像诺顿先前的许多研究员那样令人不耐,他在诺顿家待了大约一小时,问我想不想去餐厅与他共进晚餐。我不是特别想去(在我看来,他在诺顿面前邀请我非常不礼貌,毕竟诺顿不得离家),但诺顿说我应该去,他还有一些想完成的工作,自己一个人也不错。

于是,我与威斯特共进了晚餐。尽管脑中一再浮现诺顿独自待在屋里的模样,但我们依然聊得非常尽兴,提到了威斯特的工作和他准备在会议上发表的论文,也谈到了诺顿被捕前与我在《新英格兰医学期刊》上共同发表的一篇文章,还聊起了我们都认识的一些熟人。直到吃点心的时候,威斯特说:“诺顿老了很多。”

我说:“他的情况很糟。”

“是啊,很糟。”威斯特低声附和。

“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我说。

威斯特一语不发。

“太不公平了!”我又说了一遍,再给他一个机会。

威斯特叹了一口气,用餐巾的一角擦了擦嘴角,姿势做作而且很娘,像在卖弄他的英国气质,令人厌恶。(几十年前,威斯特曾经拿“马歇尔奖学金”到牛津大学读书,虽然只有两年,但不管是社交还是公事场合,他总是能够很有技巧地提到那件事。)他正在吃脆皮蓝莓馅饼,牙齿上沾着一片蓝莓。

“罗恩。”他开口说。

“嗯。”我说。

“你觉得他真的做了吗?”威斯特问道。

当时我已经习惯被问及这个问题,也知道该怎样响应。“你觉得呢?”

威斯特面带微笑,看了看我,又看了一下天花板,接着又让目光回到了我身上。“我觉得有。”他说。

我一语不发。

“你觉得没有?”威斯特说,口气有点惊讶。

对于这种话,我也学会了如何回答。“他有没有做无所谓。”我说,“诺顿是个伟大的思想家,我只在意这一点,而且也是我会对后人说的话。”

我们陷入了一阵沉默。

最后,威斯特胆怯地说:“我想我该回去了,明天上飞机前还要读一点东西。”

“好吧。”我说。我们默默地吃完了甜点。

当晚是我开车载他到餐厅的,所以付了晚餐钱之后(威斯特说要请我,被我挡掉了),我又载威斯特回饭店。在车上,他数度想跟我闲聊,结果让我更愤怒了。

到了饭店停车场,我们杵在车上,沉默了好几分钟,威斯特欲言又止,我则非常生气,最后他伸出手后,我握了一下。

“呃……”威斯特说。

“谢谢你来看他。”我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诺顿很感谢。”

“呃……”威斯特又说了一遍。我看不出他能否察觉我的言辞暗含嘲讽,我想他应该没察觉。“我会想起他的。”

我们又陷入了一阵沉寂。

“如果他被判有罪——”威斯特开口往下说。

“他不会的。”我跟他说。

“但如果真的被判有罪,”威斯特接着说,“他会去坐牢吗?”

“我不能想象他去坐牢。”我回答道。

“呃,如果真的被判有罪。”威斯特坚持往下说——我突然想起过去威斯特当研究员时的吃相有多难看、有多贪婪,还有他是多么迫不及待地离开诺顿的实验室,另立门户——“至少他会有很多大海时间,不是吗,罗恩?”这句话轻率无比,让我惊诧到无法响应。我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威斯特对我微笑着,又说了一句再见,下车走了。我看见他穿过饭店的双扇门,走进灯光明亮的大厅后,便重新发动车子,开回诺顿家,在那里过了一夜。之后几个月,审判程序开始又结束,最后判刑结果也出炉了,但毋庸赘言的是,威斯特再也没去看过诺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