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5页)

那天下午一点四十分,罗伯特·齐尔丹很不情愿地关上了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大门。他把沉重的大小箱子拖到路边,招呼一个人力三轮车夫过来,让这个中国佬把他送到日本时代大厦去。

那个面庞瘦削的中国人躬着身子,满身大汗。他喘着气告诉齐尔丹,说知道那个地方,然后把齐尔丹的箱子搬到车上。接着又把齐尔丹扶上车,让他坐到毯垫座位上。最后他打开计程器,坐上自己的位置,在车流中沿着蒙哥马利大街向前蹬去。

那天一整天,齐尔丹都在为田芥先生寻找合适的礼品。当他坐车经过一排排高楼的时候,依然能回想起当时的痛苦和焦虑。但他终于没有白费功夫,慧眼识珠地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田芥先生会感到宽心。他的客户,不管是谁,都会喜出望外。我总会,齐尔丹心想,让我的顾客称心如意。

他居然奇迹般地收购到一本几乎崭新的《绝顶连环画》的第一期第一卷。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第一批趣味连环画册,是美国文物中的精品,收藏家们梦寐以求的藏品。当然,他还带了其他藏品,准备先拿出来给他们看,之后再让他们看这本连环画册。画册用棉纸包好,装在一个皮盒子里面,在最大那个箱子的正中间好生待着。

三轮车上的收音机里播放着流行音乐,似乎在和其他三轮车、小轿车和公共汽车里的收音机一争高下。齐尔丹根本没听。对于这种声音,他早已习以为常。他也没去看那些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每幢大楼的正面都挂满了广告牌,大楼本身反而看不到了。不管怎么说,他自己的店门口也有一块。天黑之后,它和这座城里的其他广告牌一起闪烁。难道还有其他营销方式吗?人得面对现实。

事实上,收音机里的吵闹声、车辆的喧嚣声、各式各样的广告牌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一切让他放松下来,驱走了他内心的忧虑。坐在人力三轮车上往前走,他感到这个中国人的肌肉有规律地一颤一动,觉得很是惬意。齐尔丹想,这真是一台放松机器。被人载着,而不是载人,能够高人一等,哪怕时间再短,也能得到稍许满足。

他内疚地让自己清醒过来。还有很多事情要计划,没时间做白日梦。进入日本时代大厦,他的穿着是否完全得体?或许他会在高速电梯上晕倒。但他随身带了防眩药,德国产的。各种各样的称呼,对谁要礼貌,对谁要粗鲁,他都知道。对待门卫、看电梯的、接待员以及所有物业人员,态度都要蛮横。看到日本人当然要鞠躬,即便要鞠躬千百次,也要照鞠不误。那些皮诺克斯政府的官员嘛,那就可鞠可不鞠了。还是鞠吧,但目光无须在他们身上停留,就当他们根本不存在。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吗?来访的外国人怎么办?商会里经常可以看到德国人,还有那些中立国家的人。

还有,或许他会碰到奴隶。

在旧金山港口,一直都有德国或者南方的船只停泊。有时,黑人会被允许上岸逗留片刻。通常是两三个人一起上岸,但最多不能超过三人,而且傍晚前必须回来。即便是太平洋沿岸国的法律,也规定他们必须遵守晚间的宵禁。但是有些奴隶是专门负责在码头卸货的,他们长期住在岸上,住在码头底下吃水线以上的棚屋里。他们不可能进入商会办公室。但万一他们在那儿卸货,他是否还要自己把箱子搬进田芥先生的办公室?当然不行。一定得找个奴隶来搬,哪怕要站在那儿等一个小时,哪怕耽误了和田芥先生的约会,也在所不惜。他不能在奴隶面前自己搬东西,这一点他一定得小心。这样的错误会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在那些看到他搬东西的黑人面前,他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在某种程度上,齐尔丹心里想,我倒是很乐意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把东西搬进日本时代大厦的。这是个多么自强自立的举动啊!怕什么?又不犯法,又不会进监狱。我要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展现在公共场合从未展现过的一面。可是……

他想,要是那些该死的黑奴不在这里出没,我是可以这样做的。我能够忍受比我地位高的人看到我搬东西,能够忍受他们的鄙视——实际上,对于他们的鄙视和羞辱我早已习以为常了。但让那些地位比我低的人看到我搬东西,并因此而瞧不起我,那是绝对不行的。就像刚才,如果那个中国三轮车夫看到我没有坐三轮车,而是自己拖着东西走着去赴约……

德国人得对目前的情形负责。他们心比天高。还没有赢得这场战争,就立刻动身去征服太阳系,而且在国内颁布法令……嗯,至少他们的想法还是不错的。毕竟他们成功对付了犹太人、吉卜赛人和圣经学院的学生。斯拉夫人被迫倒退了两千年,全部被赶出欧洲,又回到他们的亚洲腹地——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又回到骑牦牛、弯弓射箭打猎的生活。在慕尼黑印刷的精美大型画册上,人们可以看到一张张满版彩色照片:碧眼金发的雅利安居民在广袤的世界粮仓乌克兰辛劳地耕田、犁地、播种和采摘。在世界各地的图书馆和报刊亭都能找到这样的画册。这些家伙看上去当然很幸福,他们的农场干净,房屋整洁。你再也看不到醉醺醺的、反应迟钝的波兰人蜷缩在塌陷的门廊前,或者在村里的集市上叫卖病恹恹的郁金香。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就像那些留着车辙,一到雨天就会形成水坑,让板车深陷其中的泥土路成为历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