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纳瑞斯(第3/10页)

他在日暮时分赶到察喀尔。黑黢黢的山脊上方,天空变成了深紫色。街灯孤独地发出亮光。在灯光下,可以看到房屋影影绰绰的正面,后头则是一片幽暗。镇上有许多空地,房屋孤单单地矗立在空地之间:这是一个古老的城镇,一个与世隔绝、人口稀疏的边疆城镇。一位路过的女士告诉谢维克八号宿舍楼的方向:“那边,兄弟,过了医院,在那条街的最里头。”这条街就在山脚下,光线很暗,尽头是一处矮矮的房子。他走进去,看到一间乡镇宿舍楼特有的休息室,他的思绪一下被引回到童年时代,回到了广原鼓山自由镇,他和父亲住过的地方。眼前是幽暗的灯光、打补丁的席子、一张介绍当地机械师培训班的传单、一份协会会议通知,还有钉在公告板上一张关于三旬之前一次戏剧演出的传单;公共休息室沙发上方有一幅业余水平的油画,画的是狱中的奥多,镶在画框里;一架自制的脚踏风琴;大门旁边贴着一张住户表和一张镇上浴室热水供应时间通告。

谢鲁特,塔科维亚,3号房间。

他敲敲门,一边看着门上反射出的大厅里的灯光。门黑黢黢的,摇摇欲坠地嵌在门框里。门里传来一位女士的声音:“请进!”于是他推开了门。

屋里的灯光比外面亮,不过没有照到她的脸。他一下之间没法看真切那人是不是塔科维亚。她站起身来对着他,伸出手来,做了一个含义不明、悬而未决的手势,似乎要把他推开,又似乎是要抱住他。他抓过她的手,然后他们紧紧地攥住对方,身子贴到一起,攥着对方的手站着,脚下是摇晃的地面。

“进来,”塔科维亚说,“哦,进来,进来。”

谢维克睁开双眼。他还是觉得屋里灯光异常明亮,在屋子更里面,他看到了一张严肃、警惕的小孩子的脸。

“萨迪克,这是谢维克。”

小孩走到塔科维亚身边,抱住她的大腿,哭了起来。

“别哭呀,你为什么要哭呢,小东西?”

“那你为什么哭?”小孩小声问道。

“因为我很高兴!就是因为我很高兴。坐到我腿上来。可是,谢维克,谢维克!你的信昨天才到。我正打算把萨迪克送去睡了之后去电话处呢。你说你今晚会打电话来,不是说人要来!哦,别哭了,萨迪克,你看,我已经不哭了,是不是?”

“他也哭了。”

“当然了。”

萨迪克又怀疑又好奇地看着他。她现在四岁了,脑袋圆圆的,脸圆圆的,整个人都圆乎乎、黑乎乎、毛茸茸、软乎乎的。

屋里除了两张台床之外,别无他物。塔科维亚抱着萨迪克坐在一张床上,谢维克在另一张床上坐下来,双腿舒展开来。他用手臂擦着眼睛,然后把手伸给萨迪克看。

“看,”他说,“手都湿了,鼻子也在流鼻涕。你有手帕吗?”

“有。你没有吗?”

“我以前有,可是在洗衣房里弄丢了。”

“你可以用我用的那块手帕。”萨迪克顿了一下说道。

“他不知道手帕在哪里呀。”塔科维亚说道。

萨迪克从妈妈身上跳下来,从壁橱的一个抽屉里拿来手帕。她把手帕递给塔科维亚,塔科维亚传给谢维克。“是干净的。”塔科维亚笑着说。谢维克擦鼻子的时候,萨迪克目不转睛地在一边看着。

“刚刚这里是不是地震了?”他问道。

“这里整天都在地震,你都感觉不到了。”塔科维亚说。萨迪克很乐于把自己的所知跟人分享,她用沙哑的声音大声说道:“是的,晚饭之前还有一次大地震呢。地震的时候,窗户嘎啦啦地响,地板晃个不停,你得走到门口或者到外面去。”

谢维克看了看塔科维亚;她也看着他。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起码四岁,她的牙向来就不好,现在又掉了两颗,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两个空洞。她的皮肤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细腻紧绷,整齐往后梳着的头发也没有了昔日的光泽。

谢维克清楚地看到,塔科维亚已经不复年轻时的优雅,看上去就像一个疲累不堪、极其普通、即将步入中年的女子。这一点任何人都不可能比他更清楚。任何人都不能像他这样留意到塔科维亚身上的一切,因为他跟塔科维亚多年来的亲密无间以及这几年来对她的渴望。他看到的是真正的她。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在——在这里过得怎么样?”他问道,脸马上红了,显然慌乱之下只好随口说出这么一句。她明显感觉到了他心中的起伏,他那股澎湃的欲望。她的脸也微微红了,于是笑了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哦,就是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那样。”

“那已经是六旬之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