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乌拉斯(第2/10页)

现在缺了某样东西?不,有问题的是他自己,不是这个地方,他想。他还没有适应这个地方。他不够自我,还没法接受如此慷慨的给予。他感觉自己像一株干枯的沙漠植物,突然来到了这片美丽的绿洲。阿纳瑞斯的生活已经将他密封起来,他的灵魂已经关闭;生命之水在他四周汩汩涌动,他却无法喝到一口。

他强迫自己工作,可是即便在工作中,他也找不到踏实的感觉。他似乎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某种才能,而在他的自我评价中,那种才能正是他超越于多数物理学家的原因——那种才能让他能够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引领他向着真正的核心进发。在这里,他似乎失去了方向感。他去光研究实验室工作,完成了海量的阅读,并在那年的夏天和秋天写了三篇论文:照通常的标准来看,这半年是卓有成效的。可他自己清楚,从真正意义上来说,自己其实是一事无成。

事实上,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地方很不真实。第一天来到这里时,他透过住处的窗户看到了一个生机勃勃、精彩纷呈、无穷无尽的世界。如今这个世界似乎正在溜出他的掌握,从他这个外星人那双笨拙的双手中悄然溜走。当他再次凝神细看时,手中攥着的却是别的什么东西,某种他根本不想要的东西,某种类似于废纸、包装纸或是垃圾的东西。

刊用他文章的那些报纸给他开了稿费。他在国家银行已经有了一个账户,里面是西奥·奥恩奖的奖金一万国际通用币,还有伊奥国政府赠与的五千元。现在这个数目还在迅速上涨,有他授课得到的工资,还有大学出版社付给他那三篇专论的稿费。起初他觉得很有趣,然后就开始觉得很不安。毕竟,钱这个东西在此地是非常重要的,他不应该将其斥为可笑之物。他试着去读一本初级经济学课本,可那本书实在太过乏味,读时就像在听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叙述一个漫长无聊的梦。他无法强迫自己去理解银行的运作方式,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因为对他来说,所有这些的资本运作就如同某个原始的宗教仪式一般没有意义,两者同样粗俗,同样繁复冗余,同样全无必要。人类对神灵的血祭当中,至少还有一种误入歧途的骇人美感;而在银行家的仪式中,贪婪、懒惰、嫉妒被假定为人类一切行为的动因,由此,这些可怕的事情也变得陈腐平常了。谢维克是带着鄙视,而非兴趣去读这本怪异的书。他没有承认,也不能承认的是,事实上,这本书让他很害怕。

来到伊奥的第二周,赛奥·帕伊带他去“逛街”。他不想剪头发——不管怎么说,他的头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只是想要一套乌拉斯风格的衣服和鞋子,让自己尽可能不那么像个外星人。他原来那身简朴的衣服实在太惹人注目,跟伊奥人那些花里胡哨的鞋子比起来,那双粗陋的沙漠软靴也确实显得怪异。应他的要求,帕伊带他去了尼奥埃希拉的高档商品街——萨伊穆特尼维亚前景街,去那里找裁缝和鞋匠为他量身定制服装和鞋子。

这是一次令人瞠目结舌的经历,事后他赶紧把它抛诸脑后,可是此后的好几个月时间,这次经历却不停在他的梦中出现,而且全是噩梦。萨伊穆特尼维亚前景街有两英里长,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街上售卖各式各样的货物,恭候着客人去光顾:外套、裙装、礼服、长袍、长裤、马裤、男士衬衣、女士衬衣、帽子、鞋子、袜子、围巾、披肩、马甲、斗篷、伞;式样各异的服装适应于各种不同的场合——睡觉、游泳、玩游戏、出席下午聚会、出席夜间聚会、出席乡间聚会、旅行、看戏、骑马、种花、待客、划船、用餐、打猎。每种服装都有上百种不同的剪裁、式样、颜色、质地和面料。香水、钟表、照明灯、雕像、化妆品、蜡烛、画像、相机、运动器具、花瓶、沙发、水壶、智力玩具、枕头、洋娃娃、过滤器、踏脚垫、珠宝、地毯、牙签、日历、水晶把的白金拨浪鼓、电动削笔器、镶着钻石数字的腕表;各式各样华而不实的小雕像、纪念品和其他小玩意儿,要么本来就没有用处,要么就把用途掩藏在花哨的装饰之下;此外还有无数的奢侈品、无数的废物。谢维克在第一幢大楼前驻足,眼前是一个闪闪发光的陈列着服装和珠宝的橱窗。他看到橱窗正中央有一件带有斑点、毛茸茸的外套。“那件大衣要八千四百元?”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因为他最近刚在报纸上看到“基本生活工资”是每年两千元。“哦,没错,那是真正的皮草,现在很少见的,因为那种动物现在已经是保护动物了。”帕伊说,“很漂亮,是吧?女人都喜欢皮草。”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又走过一幢大楼之后,谢维克感觉筋疲力尽。他没法再看下去了,恨不得掩上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