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2页)

黄一平在一旁看着,不禁也为自己此行狠捏了把汗。

说到方教授与黄一平当年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那时,说他们是师生,却不像师生,而是像一对无有尊卑的忘年交,尤其是在棋盘上厮杀时,更是形同兄弟、朋友。

黄一平刚入N大读书时,方教授还只是哲学系一名年轻讲师。师生不在一系,自然交道不多,相互也无缘认识。到大一第一学期结束,学校组织新年文体比赛,黄一平与方教授双双杀入象棋决赛,这才开始相熟。

说起黄一平的象棋生涯,还有一段特别有趣的故事。

小时候,村里有两个从城里下放的知青,闲来无事经常喜欢下象棋,黄一平在旁边看得多了,渐渐熟悉了楚河汉界上的诀窍,有时还上阵和他们比试一番。后来在阳北县中读高中,平时寄宿学校,学习非常紧张,课余生活也相当寂寞,黄一平就喜欢找些棋谱研究残局一类。恰好当时学校里有一名烧饭的工友是个象棋迷,经常带副象棋在公园、文化馆等处找人切磋,带有某种挑衅性质,顺便也挣几个小钱。黄一平通过实战与书本研磨,本来也已经有了些棋艺,可是初和工友对弈,却常常被杀得落花流水。这一来,反而激起他无限的兴趣与斗志,只要有了空闲,他就悄悄找到工友宿舍,两人摆开棋盘开战。渐渐地,黄一平发现,工友的棋路竟然与任何一本棋谱都不相同,下得既无固定套路,也不大讲究章法,却是凶狠、狡猾,常常杀你个措手不及。高中两年,黄一平通过和工友频繁过招,象棋水平大为长进,最后竟要让工友一炮或一车,对方才能和他打个平手。

方教授与黄一平的冠亚军大战,断断续续杀了将近一个星期,最后才分出伯仲,方教授只是略微占优,而且还有人说是黄一平暗中放水所致。这样的结果,却让一向自视在N大无敌天下的方教授大为光火。此后一段时间,每天晚饭之后,或是星期天、节假日,方教授便一手端只扬州酱菜瓶子做的茶杯,一手捧着棋盘、棋子,嘴里叨根永不熄灭的劣质卷烟,找上学生宿舍,誓与黄一平比高低。也有时,师生俩干脆就在校园某人多处摆开战场。往往一盘棋摆开不久,周围总会被看客簇拥得密不透风。

那时的黄一平,也是初生牛犊浑身是胆,下得兴起,师道尊严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经常是棋盘上杀气腾腾不肯相让,嘴上也是你来我往不留情面——

“我要杀得你皮肉全无,只剩下骨头!”方教授落子有声,笑眯眯看着骨瘦如柴的黄一平。

“我今天要剃你个毛发一根不剩!”年少气盛的黄一平更加嚣张。周围一片哄笑,方教授则捋着头顶不多几根毛发跟着嘻笑。

“我要让你小子穷得娶不上媳妇!”老师知道学生未婚,才故意这样调侃。

“我要让你今天输得赤条条而归,被师母关在门外!”学生也明白下棋不是赌博,输赢与衣服无关。

不管怎样,这师生二人下棋,周围必是七嘴八舌如赶集般无疑。有时,师生俩也会双双放下手上棋子,对旁边乱支招的臭棋篓子怒目而视,同声口诛,极尽嘲讽,那场景比相互挑逗更为精彩热烈。

那时的方老师,清瘦如竹,和蔼可亲,自诩“一生烟酒茶,半世棋书画”,下棋时落子有声,喜怒形于色,往往一边下棋还一边高谈阔论。在他眼里,棋盘上那不多的几十个方格,看似简单,却充满了生机,充满了哲学,充满了人生的玄机。“每一颗棋子,自有其角色定位,只有在特定的位置或按照特定的路线通行,才能发挥其作用。可是,任意一子却又缺一不可。譬如小卒,排在前头,只能进不能退,如果固定不动,不过炮灰一个;可若是没有这些炮灰,棋盘上的车马炮甚至大帅之流,又统统要暴露在对方火力之下,性命难保;而这卒子一旦过了楚河汉界,则马上成为左冲右突、所向披靡的一位勇士。”故而,方老师经常告诫黄一平:“善棋者,不能仅仅局限于一兵一卒的争夺,斤斤计较于一城一地的得失,眼光当看到十步八步开外,纵观全局大势。不过,大势者,稍纵即逝,又不可随便、大意,否则一步不慎可能满盘皆输。”他非常不屑于黄一平喜欢研究残局,认为那不过是投机钻营之流的小勾当,因为任何残局都有公式、有套路,适宜于街头骗几个零花钱而已……在校期间,黄一平从方老师那儿得到的学问,课堂远不及棋盘。

也有些时候,特别是逢年过节,方教授会把黄一平拉到家里,下棋的同时,让师母做几个家常小菜,师生举杯同饮,谈的还是棋理。那时候,方教授住在破旧、狭小、拥挤的讲师楼上,方夫人则在学校办的一家印刷厂上班,辛苦不说,工资也很低。不过,夫妇二人对黄一平这个穷学生兼棋友,还是非常关照甚至宠爱的。每逢寒暑假返校,黄一平也照例会从老家带来些花生、草鸡蛋、芋头一类的土特产,师母接过东西,眼睛就会笑得眯成一条缝,从心底里表现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