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荣誉(6)

既然确信把一个虔诚到了极点的基督徒派到黑石游击队去,不会让大队长王洪焦头烂额。人选方面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做个修车技师的礼拜唐最适合去解决那些理论性不强,但对实际经验和动手能力要求都很高的“疑难杂症”。察北军分区司令员兼政委苏醒抽出段时间专门跟他谈了谈,亲口告诉他下派任务只是暂时性的,解决了汽车引擎改装发电机问题后,立刻就可以调回总部来。礼拜唐恰好最近一段时间蹲机关蹲得百无聊赖,正想找个地方去散散心。听说目的地是察哈尔北部的大草原,也欣然同意前往。

见礼拜唐恨不得立刻就动身的样子,苏醒笑了笑,低声解释:“不是马上就走,大概一个星期后才能出发。军分区这边得为黑石游击队准备些战争物资,其他去那边学习生产自救经验的地方干部,也得花些时间才能到总部聚齐!”

“噢!”绰号礼拜唐的唐仁礼脸上的兴奋,立刻黯淡了下去。伸手挠了下头皮,讪讪地回应。

“你也得做一些准备。黑石寨那边可是名副其实的苦寒之地,‘胡天八月即飞雪’并非夸张!”苏醒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继续低声说道,“我已经跟后勤部门打过招呼了,行李被褥,都替你准备了加厚的。手枪给你准备了把马牌撸子,子弹四十发。还有些治疗头疼脑热,水土不服的药品,该带的都带上。行军途中,万一伤了风,想找个大夫可不容易!”

“噢,我,我记得了!”礼拜唐咧了下嘴,瘦削得脸上难得涌现了一丝感动。

“那你这几天就多休息,养足体力准备出发。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直接找后勤处的老周。如果老周他们解决不了,也可以直接来找我。我的房间在哪儿你知道吧?别客气,只要不是开会时间,尽管过来!”

“没,也没什么了!我这个人,其实,其实不太,不太在乎这些身外,身外的东西!”不太适应苏醒的热情,礼拜唐惶急地用手掌搓起了大腿根儿。以前无论是在荷兰人的修车行里做过高级技工的时候,还是在二十七军战车营做维修机师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一个上司对他如此关心过。那些黄头发灰眼珠的荷兰人从来不会把一个华人当作同类,而二十七军的长官们虽然和他长着一样的黑头发黄皮肤,却好像血脉有多高贵一般,除了有摄影记者在场外,其他时间,也懒得跟一名满身油污的修理工打招呼。

“该在乎的,还是要在乎!否则,生了病,麻烦可就大了!”苏醒也感觉到了对方的局促,迅速结束了话题,向对方告辞,“你忙吧!我今天还得去别的部门转转。总之一句话,照顾好你自己。离家在外,谁都不容易!”

“嗯,长官!”礼拜唐举手敬了个礼,主动将苏醒送出了门外。

平心而论,他为八路军工作的这段时间,过得并不怎么开心。周围的人看向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仿佛他脸上长着什么脓疮一般。而一同工作的技术人员们也都刻意地跟他保持着距离,即便不得不做些交流,也仅限于技术层面。题外的话很少说,更甭提像个朋友般互相关心,互相友善地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这让礼拜唐感到很孤独,也感到很失望。在护送物资回国的船上,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何为自己的祖国尽一份游子之力,如何在军队中大展身手。然而二十七军的糜烂让他触目惊心,八路军在某些方面的“死板”与“冰冷”,又令他满怀疲惫。

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因为新成立的察北军分区条件简陋,基本上没什么机械设备可供维护。一天当中大半天处于无所事事状态的礼拜唐愈发显得形单影只。坐在专门为他准备的办公室里,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留在国内参加抗战的选择,是不是太幼稚了些?然而,在南洋做高级技工时所受到的那些冷眼,和上船前华侨同胞们的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神,又让他鼓不起勇气向军分区的干部们提出告辞。

在国民党那边没做出任何事情来,在共产党这边依旧没做出任何事情来!放眼中国,能挑起抗日战争大梁的,只有这两家势力。如果在察北军分区干不下去主动离开了,他这趟代表南洋华侨的归国抗战之行,也就彻底走到了尽头。回去后,面对当年积极捐钱捐物送自己上船的同胞,他该怎么交代呢?!

说对不起了,我唐仁李辜负了大家的信任?还是说,中国已经没救了,大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乖乖地等着做无本之萍吧?!反正日本人一时半会儿还打不到南洋来!英国人和法国人也跟德国人不是一伙,不会把大家当作犹太人第二!

“不,绝不!”唐仁礼狠狠地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再苦,再难,他也必须坚持下去。中国是他们的根,也是他们最后的精神寄托。如果中国亡了,他无法想象原本在南洋就是三等公民的华侨,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记得在临上船前,当地一名土生土长的华人三代,曾经问过此番归国运送物资的组织者,为什么要救助一群早已跟自己不相干的人?那名平素笑得像个弥勒佛般的侨领立刻被痛苦扭曲了脸,整个人都像头受了伤的狮子般长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