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嘉兴东栅口(第2/2页)

我曾经被请到乡下看“水会”,母亲为我换上干净衣服,让我一个人跟她们去。她们指明请“大官”不请“二官”,因我比“弟弟”大两岁易于照顾。“大官”“二官”是我与二妹小名,我与她彼此以“哥哥”“弟弟”相称。我坐在方家的船上看搭彩扮戏的船,一条一条在河上过。方家的船无棚,她们带着伞为我遮阳,还带着吃的东西。看“水会”我生平只这一次,不幸这日我晕船呕吐,归来母亲责我不能忍耐,有负方家盛意。晕船晕车之苦,拘束我许多行动与出门兴致,是无病之病。嘉兴人出门大都坐船,每年我们最少有两次大出门,新岁拜年与清明扫墓,都是一连几日。我虽然仍选择出门之乐,常要求母亲许我坐在船头,迎面有风,吹得清醒些。

东栅口老家无一点空地,母亲不许我们走到前面玩,惟一可见的宽阔天地是后面那条河。我虽怕坐船,却十分爱水,望着水,久坐不厌,带领我的妈妈养成我逍遥河边的习惯。我母亲嫁时,从外祖家带来女仆潘妈,使女吟梅。我生,母亲自乳我,而由潘妈带领,我称她“妈妈”。妈妈每日做完洒扫之事,带我到后门河埠,坐石级上,教我唱山歌,拍大麦,急口令之类。“风吹藤荡钟铃响,风静藤定静钟铃”一句要一口气说完,还要催快点快点。她在河边洗衣,让我在旁坐着,不许伸手弄水,我亦听话。河与妈妈是我幼时伴侣,最早朋友。我二妹亦爱水,她比我深入,摸螺蛳蚌壳,见到水里许多好玩东西,有时一个人熘到河边。一次大寒天,她和祖母的小丫头阿珊到河边玩,失足落水,阿珊惊叫,无人听见,幸有柴船救她起来。母亲急急为她换新衣新被取暖,煮姜糖汤给喝,她若无其事,甚快活。母亲不得不请祖母来训她几句,祖母从不会责骂人,何况在此光景,勉强拿手杖到二妹面前,在地上敲几下,戒她再到河滩弄水,将用杖打。这假怒与手杖之威,并未吓倒二妹,她后来又落水一次。

在东栅口,我姊妹日渐长大,无意中我亦识了一些字。一向在我父母计划中的家,是祖母以下全体,不仅仅是他们和他们自己的孩子。后来姑母出嫁,七叔娶亲,祖母的心事可了。祖母最大的心事是姑母,姑母是我父亲之姊。祖父在日,宠爱独女,择婿甚严,久而不成,二十余岁犹待字闺中。后由祖母许嫁城内梅湾陆和卿(鸿翔)为继室,有前房遗下逾十岁之儿女三人。姑丈之母出自巨室姚氏,有严峻名。这件姻事颇使祖母为难,亦极担心。想不到姑母嫁后多病,姑丈来接祖母,两亲家极为相得,前房诸表尤欢迎。姑母嫁年余,产子病故,姑丈续娶之填房来认祖母为母,往来如常。直至祖母去世,姑丈与填房姑母携诸表,连已嫁之大表姊,都来尽礼。

祖母为姑母而常入城。其时,家里最能干有为之大伯母去世。大伯母宋氏与我母亲最相得,爱护我姊妹仿佛祖母。她时常鼓励大伯父不求事业功名,亦须殖产谋生。大伯父始终是个好好先生,无可无不可,曾从老店分新店,不久亏倒。大伯父没有儿子,吾家无蓄妾例,种种不顺,使大伯母郁郁以终。大伯母之死,促成我父母决心,奉了祖母搬出东栅口。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