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亭惹漫愁(第2/3页)

因此,我突然换了一句话:“怎么这个亭就你一个人?还有求盗和亭父 呢?”

龚寿道:“刚才给使君开门的那个人就是亭父,他叫陈无智。”

我想起刚才开门的那个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光着上身,眼神茫然,打着呵欠,好像永远也睡不醒。一个傻子,他竟然是亭父。好在,没有浪费他的好名字。

平心而论,这个亭舍打扫得还算干净。在他们烹煮晚饭的时候,我踱上望楼,想四围地眺望一下。踏着吱吱作响的楼梯板,我登上了这座有五丈多高的望楼。楼板上停了很多乌鸦,见了我,群起鼓噪着一一上天,留下陈陈相因的浅绿或者灰白的粪便。我双手扶着栏杆,眺望远处,禁不住泪流满面。我太喜欢这样的风景了,如果能带着爱妻一同观赏,该有多么幸福!我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眼前的郁江风景尽收眼底,除了天边如血的残阳,和几点稀疏的寒鸦,没有一丝人烟的气息。虽然我站得这么高,看得这么远。这真是个隐居的好所在,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俯视了一眼庭院,那团熠熠的火苗已然不在,我陡然感到有些心惊。

傻子陈无智做的饭菜味道还可以,和我沿途吃的口味相仿,总之我很喜欢。他很憨厚,看见我吃得香,咚咚拍着肥硕的胸脯,龇牙咧嘴,表示得意。在洛阳有时我简直没有吃饭的胃口,洛阳虽大,物产虽丰富,聚集着天下郡国的豪富商贾,饮食口味非常庞杂,但仍是缺乏苍梧郡这种特有的风格。沿途我每经过一个亭舍,都胃口十足,简单的菜就能让我吃几碗米饭。耿夔好像也很喜欢,吃得津津有味,独有任尚却有点奇怪,他说头疼,随便吃了几口,便去房间休息了。有人说,体壮如牛未必适应性强,大概是有道理的。

用过餐,我让耿夔早早回房,去照顾一下任尚,又把龚寿招到榻前,随便问话,打探一下当地风物。龚寿给我准备的客房很干净,一尘不染,但显然是刚打扫的,地上有新近擦过的痕迹。榻前临着南窗,窗外几乎已被暮色浸染,只有近窗的好几株桑树,还能看得清轮廓,它们都枝繁叶茂,和我只隔着一层碧绿的窗纱,桑叶之绿随时欲透纱而入。我喜欢听这窗外沙沙的桑叶相碰之声,好像回到了童年。我童年时所住的小房间,窗后就曾经种着一株桑树,可惜的是,春天时它的叶子会被母亲摘下饲蚕,很长一阵只能看见窗外光秃秃的枝丫,好不神伤。此刻,我斜倚着床榻,凝视着案上绿豆大的火光,开启了话题:“高要县的养蚕纺丝应该很普遍罢?连这野外人迹罕至的亭驿,都种了这么多的桑树。”

龚寿道:“回使君,都是托前苍梧太守周宣周府君的洪福,高要县才有了蚕桑。据故老说,几十年前周府君当苍梧太守的时候,下令全郡十个县必须养蚕,而且特意派人去中原请来工匠,教本郡人织履。而在他来之前,无论秋冬,我曹都是光脚走路的。”

我来苍梧郡,唯一的安慰,就是周宣也曾当过这里的太守,虽然时间相隔有三十年,究竟也留下了不少遗泽罢,眼前这些桑树就是明证。我又想,不知道现在的苍梧太守府,是不是还有他坐过的床榻、他踏过的地板,那些房棂垣墙,是不是当年曾经亲聆过他的笑语。也许这间亭舍,他当年上任的途中,就也曾停留过。他去世已经好几年了,想起当初他对自己的奖掖提拔,音容宛在,我不由得鼻子有点酸酸的,又道:“我也曾听说过当年北方人来岭南卖履,血本无归的故事。说起周府君,当年曾做过我的主君呢,那可真是国家的栋梁啊!”我嗟叹了一声,又道:“这个亭舍,为什么叫‘鹄奔亭’,‘鹄奔’二字何意?”

“原来使君是周府君的门生。”龚寿肃容道,“下吏太佩服了……这个亭舍的名字由来,下吏不知……不过听说早先叫鹊巢亭,什么时候改叫鹄奔亭的,就难说清楚了。”

我“哦”了一声,用手指敲着床榻:“鹊巢这个名字太普通了。‘鹄奔’的‘鹄’字倒也没什么,只是加上这么一个‘奔’字……”我心里揣摩着,突然周身感到一丝凉意,这连我自己也感到古怪。这有什么呢?难道“鹄奔”两个字组合在一起,会有什么微妙的效果,以至于让我恐惧吗?我可不是个善人,这辈子杀人无算,是朝廷人人敬惮的酷吏。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最终得罪了权臣和阉宦,被下到这个鬼可以打死人的地方来当刺史了。我并不怕鬼,这倒不是我熟背了很多方术,知道禳解驱鬼的办法。而是因为我行事一向无愧于心,鬼如果有它们的道德操守,也根本没有理由对我怎么样。我下意识地加了一句:“可是,这里尽是乌鸦,哪里有什么鸿鹄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