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要到瑞典去”(第4/11页)

走出医院,我坐在一堵低矮的砖墙上,等待着爸爸的到来。那是一个温暖的夜晚。我不由得哭泣起来,但没到一分钟,我就停下了。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哭过。爸爸乘坐一辆出租车赶到这里,他看上去迷惘而疲惫。当他拥抱我时,我一度担心他会崩溃。诺林医生陪着他,依旧衣冠楚楚,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他略带夸张地向我道歉,这让我想起了过去贵族的样子。他说当初在瑞典的时候,他并没有对医院的人说清楚,妈妈可能会对他人或者自己造成伤害。他善意地听从了爸爸的建议,尽量保守地描述她的情况,希望可以最大限度地缩短她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时间。结果,这就导致医生低估了她的病情。当妈妈威胁要采取法律措施时,他们不得已放她离开了。他们没有理由继续拘束她。因为从理论上说,她是自愿接受治疗的,而且她表现得很好,她写的材料思路非常清晰。诺林这次跟着来到英格兰,就是为了纠正之前的错误。虽然我觉得他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声誉,但我还是表示了理解。他热情地和英国的医生们说着话,为他们介绍病情。尽管他在这里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但我对他依然是不冷不热的。妈妈的描述很准确,他虚荣、自负,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他不大像个恶棍。

医院里很干净,医生和护士们也都表现得相当职业,而且态度和蔼。在这里,报纸上曾经报道过的那些医疗黑幕都不会发生。医院有一个访客专用的房间,妈妈常常坐在窗台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可惜这扇窗户是完全封闭的,而且异常结实。从她的视角上望去,越过围墙上的铁丝网,可以看到一个公园。孩子们经常在空地上嬉戏,夏天的时候还可以听到他们的笑声。可是在冬天来临之后,公园里就安静了下来。每次,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妈妈都背对着我。她不想见我,也不会和我说话,她对爸爸的态度也是一样。一旦我们离开,她就会告诉护士,我们之所以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确保没有人会相信她的指控。我不知道在这件事中,她会给我冠以什么样的罪名。她对那些抗精神病药物不屑一顾,觉得如果吃了药丸,就意味着她承认夏天发生的事情只是她的臆测,就意味着放弃了去帮助那些被收养的孩子的希望。医生无法强迫她服用任何药物,他们必须征得妈妈的同意,可是她不承认自己生了病。她的内心被层层包裹起来,我们根本无法击碎那道壁垒。起初,在治疗的过程中,她依然会拿出那些证据,并且重复她的指控。慢慢地,她开始选择沉默。但是,只要她看到有新面孔出现,不管是医护人员,还是病人,她都会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人家听。她讲述的时间越来越长,讲故事的技巧也越来越纯熟,似乎她之所以被关在医院里,只是因为她没有正确地还原现场,或者描述嫌疑人的外貌特征。结果,所有的病人无一例外选择了相信她。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会在我来看望她时,走到我身边,质问我为什么还没有解决关于米娅的谋杀案。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有时我会独自去看望她,有时会和我的父亲一起去,偶尔还带上马克。他总是在外面等着,因为他觉得在妈妈了解他的身份之前,在这样的场合里见面是不合适的。最初,我们还很乐观。我相信妈妈会一天天地变好,我们还会回到从前,成为一个和睦的家庭。我们之间的裂隙终将得到弥补,我们会利用这个机会重新认识并且拥抱彼此。但是在妈妈的心中,我的背叛是无法原谅的。这个烙印已经永久性地打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极度悲伤。

深秋的时候,曾经有一天,我再次去看她。可能是季节的更迭,或者是过于压抑的缘故吧,我冲动地对她说:

“我要到瑞典去,我会自己找出真相的。”

这是妈妈第一次对我的话做出反应,她转过身来,直视着我,似乎在心里揣摩着我的话。几秒钟之后,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变得像当初在机场见到我时一样,那里面又充满了希望。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又变成了她的儿子。她举起一根手指,按压在嘴唇上,仿佛在示意我保持安静,这是我第四次看到她做这个动作。我依偎在她的身边,问她:

“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说些什么。我能够看见她那发黑的舌尖。接着,她的态度又变了,她不再理睬我的询问,她的嘴巴又闭上了。

“妈妈,求你了,跟我说说话吧。”

但她没有再开口,把头转向了窗外。无论她病得多厉害,她的观察力依然敏锐。她看出来了,我在说要去瑞典之前,并没有认真地去考虑过这个问题,这只是我一时的冲动,我是在试探她的病情。我心里关心的一直都是医生、药物和治疗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