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海明威说过,吃野味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因为铅弹会崩掉你的牙……”她给他盛了一碗汤说。

“牛虻也被崩过牙吗?”李可学着李进的口吻喝起来。

“你好像松垮了点,和走的时候不一样。”安娜歪着头看他。

当然,他还比李进轻五斤呢,这姑娘眼真毒。李可忙说这些天吃睡都不好,也没锻炼,自然就松弛了。她又指着他的脸,说他的眼窝有点深陷,眼袋好像小了。姑娘,你有完没完?李可坐立不安,怕被她看出更多的破绽,就频频举杯,吴右一杯杯接了。为了少说话,李可低头夹菜,停在眼前的是一盘叉烧拼盘,血红的叉烧让他想起刚才酒窖中血葫芦般的卢卡拉。他眩晕起来,眼前从红到黑,从黑到白,再到一片炫目的光。他觉得座位在摇晃,血液在停滞,喉头在痉挛,上下在颠倒,一阵剧烈的抽搐在胃里泛起,他抱过旁边的垃圾桶狂吐起来。

安娜忙过来扶着他,吴右却只是站起了身。安娜扶着他的头,拍着他的背。他的胃像破溃的堤,竟吐得一发不可收拾,越吐越狠,越吐越多,把在江城的饭都吐出来了。他直吐得冷汗淋漓,还在死命想着如何解释、如何继续眼下的表演。

“他太累了,需要休息。”吴右说。

终于吐干净了……离开那一桶腌臜,他红着脸接过安娜递来的纸巾。“对不起,可能是飞机上吃坏了东西。”

晚餐无须继续了。吴右让人赶紧送他回去。李可求之不得,最好的脱身办法竟是呕吐,为什么进门前没想到呢?安娜和吴右一直送他上了小庄的车。她摸着他的脸颊,说明天会去看他。李可摸了摸她的手,对她依然陌生的脸庞微笑。倒后镜里,灯光将这对目送他离去的父女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安娜那把双筒猎枪。他回过头,黑黢黢的河岸扑面而来,他深感已经堕入黑暗之中,将在每一个明天之前的夜晚忐忑不安。

“老大你没事吧?脸很白。”小庄回头问。

“没事,估计是受了凉,吐了。”他说。

“也可能是脑震荡后遗症。我以前也受过这伤,被人棍子打的,养伤日子里吐了好多次。没事的,过一阵就好了。”小庄递过来一个东西。

李可接过,是个好多条胳膊的佛牌。

“这是我女朋友求来的四面佛。我要了两个,给你一个,放钱包里可以保佑你平安。”小庄解释道。

李可微笑了下,伸手接过,用不用再说吧。

“老大,我每次杀完人都会觉得胃不舒服,不吐干净就没法睡觉。”小庄说。

李可看着小庄脖子上的枪眼儿,胃里又翻腾起来。

李进的住处在曼柯廉,是湄南河东岸一处昂贵的复式小公寓,由集团付费。芭蕉树和椰子树围成的道路宽敞安静,路灯上挂满了摄像头,还有不少保安巡逻。到了门口他有点头大,门上是个指纹锁,而他并未准备李进的指纹,指纹薄膜还在小庄拉着的箱子里。正发愁间他感觉门楣上蓝光闪耀,一束光打在脸上,咔嗒一声,门开了。

李可轻吁一口气,推门而入。屋内简单雅致,窗明几净,全不像他想的那么复杂。客厅规规矩矩,几双鞋整齐地排在门口。厨房一尘不染,餐厅饭桌上的一盆鲜花还在盛开。他接过小庄递来的箱子,让他回去早点休息。关门之后,他擦了把额头的汗,开始四处打量。二楼是卧室和书房,卧室里除了一个落地衣柜,也是糊满了墙的书架。怎么这么多书?衣柜里挂着十几件白色或黑色的衬衫和深色西装,内衣都整齐叠在下面,还有一排黑灰白的T恤和运动服,下面放着一排深黑色或者深棕色的皮带。领带也多是暗色。这些衣服虽然色调偏深,但质地和做工都极好。李可不相信李进有此品味,想必是安娜的影响,甚至她对他的着装一手包办了。旁边的格子里有些女士的衣服和内衣,也都精致雅气,定是安娜的。

李可坐下,打开一盏壁灯。它照亮了半个屋子,将他的影子投去了墙角,黑黢黢有点吓人,好像要随时扑过来一样。李可抖着手点起一支烟,从下飞机到现在,只有这根烟才有烟味儿……好一场噩梦呀。

他脱了西装,走去穿衣镜前看着自己。这张脸和昨日有显然的不同,它充满了惊惧和不安,仿佛七魂已经少了六魄。镜子边有半瓶威士忌,他打开盖子仰头就是一大口。胃里火烧火燎的,他觉得身体又是自己的了。

门外无须守卫,锁了门,所有的门窗就被激光探测器保护起来,一俟有人尝试侵入,门窗便会钢条闭锁,发出剧烈的警报。这是李进之前口头对大家说明的。再喝下两杯热水,胃仍在隐隐作痛。虽然满屋子看了几遍,垃圾桶都看了,他仍觉得处处不安。他怀疑每一盏灯、每一面镜子的安全与真实,担心床下藏着可怕的东西。看来看去,他累了,酒也开始上头,他终于被迫接受这一切。他将自己甩上了床,蒙着被单蜷成一团。疲惫呼啸而来,每一寸筋骨在隐隐作痛。他从没有拍过这么累也这么要命的戏,今天只算将就过关,而这并非他演技出众,只是老天爷让他和李进长了同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