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3/14页)

近几年,他的政治纲领已经萎缩成一个执念,英德两国应该联合起来对付苏联。他给杂志发文章、给报纸写信,还利用难得参加政治集会及大学辩论的机会发表自己的观点。欧洲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他的想法变得越来越不切实际,他却依然固执己见。如今英国终于向德国宣战,他的希望终于破碎了。玛格丽特发觉,自己躁乱不安的心里竟然还有点可怜他。

“英德两国自相残杀,只会让欧洲沦为无神论共产主义者的天下。”他说。

父亲提起无神论,便让玛格丽特想起自己被迫去教堂的事,她说:“无所谓,我就是无神论者。”

母亲说:“亲爱的,你不能这么说。你信的是圣公会。”

玛格丽特忍不住笑了,伊丽莎白却快哭了,她说:“你怎么能笑得出来?这明明是个天大的悲剧!”

伊丽莎白是个极端的纳粹仰慕者。她会说德语——她们俩都会,这得谢谢那个待得最久的德国家庭女教师——还去过柏林几次,曾两次同元首本人共进晚餐。玛格丽特怀疑纳粹实际上就是一群喜欢沉浸在英国贵族认可中的谄媚小人。

玛格丽特转身对伊丽莎白说:“是时候站起来教训那些恃强凌弱的暴徒了。”

“他们不是暴徒。”伊丽莎白愤慨道,“他们是骄傲、坚强、血统纯粹的雅利安人,我们国家和他们宣战是个悲剧。父亲说得对——白人将要自相残杀了,世界就要成为杂种人和犹太人的了。”

玛格丽特无法容忍这种胡言乱语,她怫然顶撞回去:“犹太人什么错都没有。”

父亲竖起一根手指:“犹太人什么错都没有——以他们自己的立场而言。”

“然而他们却在——在你们法西斯铁蹄的蹂躏下!”她差点儿就说出“你们卑鄙下流的体制里”了,但忽然感到有些害怕,话到嘴边,没说出口——激怒父亲实在是太危险了。

伊丽莎白说:“而在你那布尔什维克体系里,只会让犹太人爬到我们头顶!”

“我不是布尔什维克主义者,我信的是社会主义。”

珀西模仿着母亲的音调说:“亲爱的,你不能这么说。你信的是圣公会。”

玛格丽特又不由得笑出声来,笑声再一次激怒了姐姐。伊丽莎白苦涩地说:“你就是想摧毁一切精致纯粹的东西,然后再一笑置之。”

这话本不值得反驳,但是玛格丽特还是想表达自己的观点。她转向父亲说:“好吧,不管怎样,在内维尔·张伯伦的问题上我和你意见一致。他纵容法西斯占领西班牙,把我们的军事地位弄得非常被动。现在我们东西两侧都有敌人了。

“张伯伦才没纵容法西斯占领西班牙。”父亲说,“英国、德国、意大利还有法国有互不干涉协议,我们做的只不过是信守诺言罢了。”

这实在太虚伪了,他是知道这一点的。玛格丽特气得面红耳赤:“意大利和德国都毁约了我们却还在信守诺言!”她抗议道,“所以法西斯有枪有炮,而民主主义者什么都没有……除了英雄们。”

然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母亲说:“伊安死了我们也很遗憾,亲爱的,但是他对你的影响实在恶劣。”

玛格丽特忽然很想哭。

遇见伊安·罗戴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情,他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依然让她喘不过气。

多年来,她一直在狩猎舞会上跟那群混光景的年轻乡绅跳舞,他们脑子里空空如也,只知道喝酒打猎。对于能遇上和自己同龄并且让她感兴趣的男人这件事,她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伊安如理智之光一样照亮了她的生命;自他死后,她一直活在黑暗里。

那是他在牛津大学的最后一年。玛格丽特本也愿意上大学的,但是她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求学资格,因为她从没上过学。但她阅读广泛——除此之外也无事可做——并为找到和她一样喜欢讨论各种思想的人而兴奋不已。只有他才会在向她解释事情时不居高临下地摆谱。伊安是她所遇见过的所有人之中思维最清晰的一个。他带着无穷的耐心讨论,他没有智力上的虚荣心——他从来不会不懂装懂。她从一开始就崇拜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认为那是爱情。但有一天,他蹩脚且难为情地表白了。他支支吾吾地纠结着用词,最后终于说出了口:“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你了——这会毁掉我们的一切吗?”她这才欣然意识到,她也坠入爱河了。

他改变了她的生活,似乎让她觉得自己的家搬到了另一个国度,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与众不同:风光、气候、人们、食物。她享受着所有的一切。就连生活在父母身旁的束缚与烦躁也都变得微不足道。

即便他后来加入了“国际纵队”,奔赴西班牙支持民选的社会主义政府,对抗法西斯的造反叛乱,他还是依然照亮着她的生活。她为他感到骄傲,因为他有信念,有勇气,并且时刻准备着为信仰牺牲性命。她偶尔能收到他的来信。有一次他寄的是首诗。后来寄来的却是他的噩耗——他被炸药筒直接击中,粉身碎骨。当时玛格丽特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