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邪恶存在于过去,邪恶也存在于现在(第2/8页)

“没错,没有他的帮助,我不会有今天。”

“左树人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做善事的人吧?承认吧,你是他的私生子。”

“我犯罪了吗?”

叶萧不置可否,抓了抓腮边的胡须,右手摆出手枪的形状:“不,我没这么说。”

“那我代替你说吧——你怀疑我是左树人的同伙,联合杀害了焦可明,但在过程中发生意外,导致焦可明的妻儿死亡,是不是?”

“也许吧!”叶萧依旧拦在他的身前,“在我找到证据之前,你可能不安全,有人想害你,你要接受我的保护。”

忽然,乐园眼神微微一变,看向叶萧身后方向:“左树人怎么来了?”

警官下意识地回头,背后什么都没有,才明白被人耍了。乐园像只兔子,撒腿往反方向跑去。叶萧徒劳地抓了一下,紧追不舍,直到大桥。

“不要!”

出人意料,乐园翻过大桥栏杆,跳下宽阔的河流。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

这是一条内河航道,不断有驳船和运沙船经过,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但没人再看到过乐园,或者尸体。

十二个小时,盛夏没离开过仓库,躺在一堆赤裸的假人模特中间,如同《索多玛120天》里的少女。没吃预防头痛的癌症药,也没回家喂狗,她准备等到乐园回来。他的手机打不通,车还停在门口。医院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原本还有病人的预约。

晚上七点,她爬到二楼天窗外,坐在屋顶,看河道上的月光,扭曲成挤碎的月饼。鸣着汽笛的船只驶过,船舱开膛破肚,露着送往建筑工地的砂石料。这座无边的城市,就是被这些船一点一点运来,又一栋一栋浇筑起来的。再庞大如迷宫的蚁穴,也离不开一只只搬运的工蚁。她又想起1998年12月的南明路,工厂爆炸前的妈妈,就是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工蚁,现在则是一只疯了的工蚁。

“如果,十二个小时后,我没回来,网盘会自动解禁,祝你好运!”

时间到了。无论仓库前的街道,还是横跨河道的大桥,都没有那个男人的踪影。她从屋顶下来,打开没有密码的电脑,在浏览器输入网盘地址。她看到个解压缩文件,下载到硬盘,有的是EXCEL文件,有的是文本文件,还有PDF图形文件。随手点开两个,一份是来自医院系统的统计资料,一份是化工行业协会的检测报告。

她强迫自己看下去,视线越发模糊,好像隔了层磨砂玻璃。那些文字变成成千上万只蚊子,从屏幕上飞出来,袭击她,咬得她浑身红肿。这是脑癌导致的视力下降,还有幻视和飞蚊症,说明肿瘤正渐渐长大,已压迫到视觉神经,还有管理视觉功能的枕叶。

最漫长的那一夜,此生所有夜晚的总和……好几次想去呕吐,她喝光了五杯冰水,拳头在墙上砸出血来,把头埋在键盘中抽泣。乐园给她的这些文字和数据,像迅速分裂复制的癌细胞,不断吞噬和涂抹着她从四岁开始,从妈妈的嘴巴里,从爸爸的拳头里,从学校老师的黑板上,所学过的一切规范和道德。

最后的TXT文档,是‘罗生门’公众号的用户名和密码。这是乐园给她的选择权:A.揭开腐烂的伤疤;B.用纱布重新包裹起来。

盛夏选A。

从小到大,她都是差生。除了计算机、体育、音乐、美术,所有功课一塌糊涂,门门开红灯。但她的中考成绩不错,侥幸达到重点学校南明高中的分数线,尽管是最后一名。这完全归功于作文,弥补了数学和英语的不足。本来阅卷老师要打零分,但被教育局作为个性作文的典型,竟打了满分。盛夏把作文写成外星人大革命的政治科幻小说,全篇八百来字,引用了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开篇:“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最后把语文考试专家,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看得热泪盈眶。

第一次写微信公众号文章,盛夏有些紧张,又喝了大口冰水。妈的,不能再犯拖延症了,死神还在家里等着喂狗粮呢!她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篇“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邪恶存在于过去,邪恶也存在于现在。

2017年9月8日魔女罗生门

多年以后,面对癌症通知书,我将会回想起我妈带我去看尸体的遥远的下午。她在医院太平间上班,没人愿意干这份工作,也没有地方愿意雇用我妈,除了太平间。我爸不准她闲在家里只吃饭不干活(其实她干的活比谁都多)。你们会问,哪儿有亲妈会带女儿去看尸体的?她是如假包换的亲妈,是比其他所有亲妈更亲的亲妈。这家医院的产房是我的出生地,也将是我的死亡地。运气好的话今年年底我将躺着重返那个太平间。那时我瘦得像只猫,是丑陋的雀斑女,脸涂黑了能演快被秃鹫吃掉的非洲小难民。妈妈掀开一具又一具尸体。我看到死人的脸,但不害怕,就像他们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大多是老年人,偶尔有年轻的,个别出了车祸,整张脸被轧成灯笼壳子,最后是个淹死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