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人间尽(第2/3页)

浑浊的眼眸亮起:“师父……”

纤细的人影缓缓出现在床畔,相隔二十九年,师徒再逢。

再好的皮相也经不住岁月摧磨,他皮肉松驰,发已斑白,呼吸之间都是垂暮之气,可她仍旧如故,肌肤莹白,眼眸清澈。

喉内痰间湿沉,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换来几声急咳。季遥歌指尖青光微闪,弹入一点灵气给他。他的脸色方恢复如常,胸中舒畅不少。

“师父,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他缓慢,嘶哑地说话,没了从前清朗。

“你变了许多。”她坐在床畔,温道。

“老了……”

“不,变得更好了。我在外头听到百姓提起你,盛世明君,三百年不遇。不愧是我的弟子,你很好。”她微俯身,握住他伸到半空的手。

容颜皮囊于她而言不过衣冠,光鲜亮丽也罢,陈旧黯淡也罢,最后要看的是皮下魂神。

白斐仍旧是那个白斐。

“是吗?师父,你可知……这么多年来,我不敢有片刻松懈,为这天下苍生倾注所有精力,除了因为责任,也因为,我希望你能看到,听到,知道你这徒弟是好的,消了气,能回来看我一眼……”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唇边浮起安慰的笑,“我果然等到了。有你这声‘好’,我了无遗憾。”

“白斐……”季遥歌执他之手轻置颊边。

恍惚之前,像回到拜师那一夜,她抱着幼年的他,轻哄:“睡吧。”他便安心地将头搁在她肩上,任她带他走上这条无归之路。温情犹存,转眼却要永隔,人世百年,不过弹指。

“我想,我这一生,终不负与你师徒半世。”他松开她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深深望她,“师父,我从来不曾亦不敢对你说过……我……我……”

那句话,梗于喉间,融于眸中,最终还是未成出口。

他的手缓缓落下,无力垂至床畔,双眸闭阖,气息长绝,莹白的光自他额前浮出,照得他含笑的脸。

季遥歌看着那根属于白斐的灵骨,他最后的执念会是何物?只要她吸纳,就能知道,可她竟迟疑了。

元还所言,忽又浮上心头——

“如果将来,他的执念因你而起,会是你不能承受之重,你又当如何?”

“执念之所以为执念,是因为人到死都放不开手,而执念会消逝,是因为人死俱灭,不该被任何一种形式留在人间。”

她动也不动地坐着,任由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白斐灵骨光芒渐渐黯淡,她伸指一点,那段灵骨便溃散如星沙,转眼消逝。

这是她第一次,不再自负于己心坚定,所放弃的灵骨。

她能噬尽天下人之灵骨,却终有寥寥数人的执念,会深植于心,因为那些人的存在,本就是执念。

当放则放,无谓执着。

魂海却忽然掀起阵波澜,空缺的魂位中,幼芽陡然一颤,竟然随之抽叶。

她有些愕然,当初幽精长出,是因白砚灵骨所触,可如今,她分明放弃了白斐的灵骨,缘何……然眼下却非深究此因之刻,魂海生波,幽精抽叶,她的元神经历新的考验。

人间百载,她面临突破。

起身替他整好衣襟,掖妥锦被,归拢鬓角,她再望他一眼,纵身飞离东莱,直上九霄,掠向万华。

雍和殿内凝固的人恢复自如,不过片刻,忽然哭声震天,由内而外,衰声遍京。

床上已然气绝之人,却在这满耳悲音中睁眼。恍恍惚惚,这六十三载凡尘所历,于濒死之际回溯,竟似南柯一梦。季遥歌已经不在,白斐凝望帐顶,感受体内汹涌不歇的力量——

肌肤、筋骨、血脉、头发,如朽木回春。

她所赠予的炽婴功法《玄笈六签》,这二十九载之间他但有空暇便翻阅览读,其间文字晦涩奥妙,二十九载只参悟皮毛,随之修行,原不过杯水车薪,聊以自、慰,任谁也未料到,道心之悟,境界之破,竟在生死之间。

气绝之刻筑基,而后复生,他怕是整个修仙界独一人。而季遥歌临去之时点碎他的灵骨,这一世最后执念,亦随之消散,不复归来。

所有情爱,尽数化零。

“父……父皇……”正欲前来为他净体的白定远震愕地看着幔帐下坐起的年轻人。

乌发白肤,剑眉星目,再无垂老之相。

“熙和帝已崩,照旧报丧,新君继位,我……要走了。”白斐淡语。

丧钟响彻帝京,百川千庙钟磬连绵不绝。熙和三十二年,熙和帝崩。人间至悲,万民同恸,仁君不再。

云霄之上,只有修士白斐,以君王之心入道,修的便是帝道。

这一世尘尽,师徒数十载,最终彼此成全,只待来日再逢。

他少她一声,真正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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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之上,正往万华赶回的季遥歌却突然收到花眠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