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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传来恒温器启动的机器声响,飘出诱人的香气。哲朗想起咖啡机的开关还开着,从沙发上起身。

美月和须贝陷入了沉默。美月大概在等待两人对自己的告白做出反应,而须贝则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哲朗将咖啡倒进两个马克杯和咖啡杯,用托盘将杯子端到两人眼前。他将马克杯放在自己和须贝面前,垫着浅碟的咖啡杯则放在美月面前。

三人在尴尬的沉默气氛中啜饮咖啡,哲朗和须贝加了奶精,美月则直接喝黑咖啡。

她放下咖啡杯,突然笑了出来。“突然听到这样的事情,你们吓了一跳吧。”

“那是当然的……,对吧?”须贝徵求哲朗的同意。

“嗯,”哲朗也点头,“你说,你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对,大概从出生的时候开始。”

“可是在我看来,你是女人啊。”须贝说,“我的确曾经觉得你哪里不对劲,但是从来没想过你不是女人。”

哲朗在心里低喃:我也是啊。

“人这种动物啊,一旦走投无路,任何戏都演得出来。”

“你当时是在演戏吗?”须贝问道。

“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全都是演技,我有点难回答。很多事很难解释,像我们这种人的心理是很难复杂的,我想一般人是没办法了解的。”

哲朗的确不了解,所以无话可说。须贝似乎也是如此。

“我念的幼稚园有一座小游泳池,”美月手拿咖啡杯,继续说,“每到夏天,我都好期待跳进去玩水。可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很不可思议,那就是为什么只有自己穿的和大家不一样。”

“游泳吗?”哲朗问道。

“对。其他小朋友都只穿一条黑色泳裤,我却非得穿上遮住上半身的衣服不可,而且还是粉红色的。我觉得只有平常穿裙子的女生才要穿那种东西,而我平常只穿裤子,所以应该和其他男生一样穿黑色泳裤才对。”美月喝了一口咖啡,将手指插进短发中。“那是我最早对于自己被别人当女生对待,感到奇怪的记忆。后来,我就一再和母亲比毅力。我母亲要我穿裙子,我不想穿;她要我玩女孩子的游戏,我不想玩;他要我在头发上绑蝴蝶结,我不想绑。或许是因为我母亲出身自家教严格的家庭,所以心目中会有一幅理想的亲子图。如果现实生活和她的理想不符,她不但会指责丈夫和孩子,还会责备自己。我想,她大概是发现到自己的独生女性格有异,所以焦急地认为非得趁早设法矫正。”

“但是她却没有成功。”

听到哲朗这句话,美月点了点头。

“很遗憾。不过,她大概以为自己成功了吧。”

“什么意思?”

“小孩一旦董事之后,就会对很多事情费心。如果母亲因为自己流泪,孩子就会想,不能这样下去。”

“所以你开始演戏?”

“是啊。我虽然不喜欢,还是会穿裙子;虽然不开心,还是会跟女生玩。我连遣词用语也模仿她们,只要这么做,母亲就会放心,家里也会天下太平。可是,我心里一直觉得这样子不对,这不是真正的自己。”

须贝发出低吟。他脱掉西装外套,松开领带。

“该怎么说呢,呃,这件事我不太懂。”他说,“对我来说,日浦一直是女人啊。就算你现在说你不是女人,我还是不能接受。”

“当然,我的内心一直没变。和美式橄榄球社的球友在一起时,心情很轻松,因为大家都不会把我当女人对待。大家会大刺刺地在我面前换衣服,也不会特别在意一些有的没的。虽然理沙子老是生气你们少根筋,但我不会。老实说,我很高兴。”

“那是因为日浦不是一般的女人,”须贝说,“刚才安西也说了。他说,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美式橄榄球。”

或许是因为听到了令人怀念的名字,美月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安西他好吗?”

“还是老样子。不过,肚子越来越大。”

“那家伙是个好人。毕竟,一般男人对于接受女人教导总是敬谢不敏。我真的很庆幸进入了美式橄榄球社。”美月微微垂下目光,“如果能穿上护具的话,一定更棒。”

“早知道让你穿一次就好了。”须贝边笑边说,看了哲朗一眼。哲朗也说:“就是啊。”

“可是,美好时光只限于那个时侯。”美月的表情一沉。略带嘶哑的嗓音变得更加低沉,“我刚才也说了,上班生涯差劲透顶。只因为我的身体是女人,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哲朗不知道该如何搭腔,将马克杯送至嘴边。他知道女性在这个社会上常受到不合理的对待。但是美月诉说的苦楚,大概和那是属于不同层次的吧。

“辞掉建筑公司的工作后,我换了许多工作。我专找不会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拥有一副女性躯体的工作。不过,问题却不是出在工作内容,而是如何与人相处。只要有和他人接触的机会,就不可能不正视肉体与心灵之间的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