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第2/10页)

我凝视那个女王般的身影至少有半个小时,仿佛我突然之间被变成了一块石头。而就在那半个小时之中,我感受到了一直被世人讲述或讴歌的“一见钟情”的所有力量和全部真谛。我当时的感情与我从前经历过的任何感情都截然不同,虽说我从前也曾目睹过一些最富盛名的女性美之典范。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一种我现在不得不认为是心与心之间的磁性感应的东西,当时不仅把我的目光,而且把我全部的思维能力和感觉,都牢牢地钉在了眼前那个美妙的身影上。我发现,我认为,我知道,我已经深深地、疯狂地,而且不可挽回地坠入了爱河,而此时我尚未能一睹我心上人的容颜。当时我心中那种恋情是那么强烈,以致我现在依然深信,即便那未睹之芳颜被证明不过是寻常品貌,那恋情也不会因此而减弱一分。只有真正的爱情,只有一见钟情,才会如此别具一格,才会如此不依赖于那似乎仅仅是引发它并控制它的外部形态。

当我就这样沉迷于对那个可爱身影的赞美之时,观众中突发的一阵骚动使她把头稍稍转向了我,这下我看见了那张脸的整个轮廓。那容貌之美甚至出乎我的预料,可那眉宇之间却有一种令我失望可又说不出准确原因的神情。我说“失望”,但这绝不是一个恰当的字眼。我的感情在突然之间得到了一种宁静和升华。它们由心荡神移变成了一种平静的热烈,或说热烈的平静。这种感情状态之产生也许是由于那张脸上有一种圣母般端庄安详的神情,可我马上就领悟到那种神情不可能是全部原因。那眉宇之间还有某种东西,某种我未能发现的奥秘,某种引起我极大兴趣可又使我稍稍不安的表情。事实上我当时处于那样一种心态,那种心态可以使一名多情的青年男子采取任何毫无节制的行动。那女子若是孤身一人,我无疑会不顾一切地进入她的包厢同她搭话。可幸运的是她身边有两位陪伴,一位先生和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那位女士看上去比她年轻几岁。

我脑子里想出了上千种方案,一想散场后我得设法被正式引见给那位年龄稍长的女士,二想我眼下无论如何得设法更清楚地欣赏她的美貌。我真想换一个离她包厢更近的座位,但剧院座无虚席之现状排除了这种可能,而且即便我有幸带了望远镜上剧院,上流社会严格的法令最近也对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使用剧场望远镜做出了强制性的禁止,何况我也没有带望远镜。我就那样陷入了绝望之中。

这时我终于想到求助于我的朋友。

“塔尔博特,”我说,“你有个剧场望远镜,让我用用。”

“望远镜!没有!你认为我会用那玩意儿来干什么?”他说完不耐烦地把头重新转向舞台。

“可是,塔尔博特,”我拉了拉他的肩头继续道,“请听我说,好吗?你看见那个包厢没有?那儿!不,旁边那个,难道你见过那样可爱的一个女人?”

“她非常漂亮,这毋庸置疑。”他说。

“我真想知道她是谁!”

“什么,以所有天使的名义起誓,你真不知道她是谁?‘不知她者乃无名鼠辈。’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拉朗德夫人,当今绝世无双的美人,眼下全城讨论的话题。她还非常富有,是个寡妇,一个佳偶,她刚从巴黎来。”

“你认识她?”

“是的。我有这份荣幸。”

“你能为我引见吗?”

“非常乐意。什么时候?”

“明天,午后一点,我会到B旅馆来找你。”

“那好吧。现在请闭上嘴,如果可以的话。”

我不得不接受了塔尔博特这后一句忠告。因为他对我进一步的问题和建议都坚持一概充耳不闻,而且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他都不再理我,整个心思都集中于台上的演出。

与此同时,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拉朗德夫人,而最后我终于幸运地看到了她那张脸的正面。那副面容真是楚楚动人,当然,我的心早就告诉了我这一点,甚至在塔尔博特告诉我之前。但仍有某种莫名其妙之处使我感到不安。我最后断定,我是被一种庄重、悲哀,或更准确地说是被一种厌倦的神情所深深打动,那种神情使那张脸少了几分青春的活力,但却赋予它一种天使般的温柔和庄重,因而也自然而然地令我多情而浪漫的心更加神往。

就在我这样大饱眼福之际,我终于惊慌失措地从那女士几乎不为人察觉的一惊中发现,她已在蓦然之间意识到了我专注的目光。可我当时完全神魂颠倒,竟未能收回我的眼光,哪怕只收敛一时半会儿。她掉过脸去,于是我又只能看见她后脑线条清晰的轮廓。过了一会儿,仿佛是受好奇心的驱使,想知道我是否还在偷看,她又偷偷地转过脸来,又一次面对我火热的目光。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蓦地垂下,满脸顿时羞得通红。但使我惊讶的是她不仅再一次向我掉过头来,而且竟然从她的紧身衣中掏出了一副双片眼镜。她举起眼镜,对准方向,然后不慌不忙、专心致志地把我打量了足足有好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