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97年 盛夏(第3/18页)

救护人员把担架放在地上,周围几个戴着手套的人一齐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抬起一个人体大小的黑色物体,轻轻地放在了担架上。

优希不由得向前靠近。闪光灯又闪了起来。担架上,分明是一具烧焦了的尸体。

优希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她的眼前模糊起来,紧接着陷入了漆黑的世界。萤光灯晃得优希直眨眼。周围怎么都是白色的东西?优希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下,有意识地做了几次深呼吸。

手脚和身体的触觉告诉优希,她正躺在铺着柔软的床垫的床上。睁开眼睛一扭头,看见了床边输液袋的支架和左臂上的针头,知道自己正在输液。再看看旁边排列着的空床,加上扑鼻的来苏水味儿,优希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

不知什么时候,优希已经换上了干干净净的住院服,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内衣,还好,内衣穿得好好的。大概是自己在自家房子的废墟前边昏过去以后被送到附近的医院里来了,优希想。

扭头看了一眼窗户,天色微明。再看看墙上的挂钟,差10分6点。

“啊,你醒过来啦?”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护士走进来,微笑着对优希说,“怎么样身上什么地方疼吗?”

优希摇了摇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迷雾,好像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能靠直觉对眼前的东西做出单纯的条件反射似的反应。

“叫您受累了……”优希总算说出一句客气话。

中年护士大幅度地摆了摆手:“没受什么累,白大褂弄脏了一点儿而已。你没受什么伤,已经给你检查过了。还觉得难受吗?”

“不难受……”优希想笑一笑,无奈没笑出来,“这是什么医院?”

中年护士告诉她,这是武藏小杉车站前边的综合医院。

“没太听清楚,好像你家失火了?真够倒霉的。”

优希沉默了。她已经无法正确地理解对方的语言,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回答。一想到某些词语的含意,她就感到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中年护士看到输液袋里的液体已经输完,就替优希把针头拔了下来。

“您在多摩樱医院工作?”看到优希迷惑不解的样子,中年护士赶紧补充说,“在您的白大褂上看见的。我有好几个护士专科学校的同学在那里工作。你是哪个科的?”

“老年科。”

“啊,老年科倒是没有我认识的。不过,老年科可是个必不可少的科。我一直很羡慕老年科的工作。有老年科的医院可不多,我们这儿就没有。”说着收拾了输液用的器具,搬了一把椅子在优希床边坐下,“我也想调到你们医院的老年科去,会要我吗?”

“当然。”优希微笑着回答。

“住院时间长的老年患者影响医院的收入,所以经常被轰出医院,已经是见多不怪了。有那么多的老年患者需要康复治疗,少得了老年科吗?”

“可不是嘛。”优希的精力集中在谈话上,内心的痛苦减轻了一些。

中年护士向前弯着身子,忧郁地说:“从长远的观点来看,医院接收老年患者,完善老年科病房的设施,经济效益确实不好。不过,人嘛,从生下来长大,到衰老,到死亡,是一个循环。值得重视的,不应该只是人生的某个阶段。人们不是常说,如何培养能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才,是最重要的目的吗?社会对卧病在床的老年人,大概也抱着同样的期望吧。但是,一个人非要做出点儿什么贡献才能得到社会的承认吗?人,难道是这样一种轻飘飘的存在吗?当然,老人住进医院,只不过是延长生命而已,但是,被救助的患者的家人,可就太多了……”

优希点头称是。护理重病号、照顾痴呆症患者,确实是非常之辛苦,非常之累,有时免不了发几句牢骚。但是,让患者活下去,让患者作为一个人而存在,只要做到这一点,就不仅是对患者家人的救助,在相当程度上也是对更多的人的救助。

“不过,心里虽然明白,教育起孩子来却尽说些相反的话。我的两个孩子,一个小学六年级,一个初中二年级,学习都不好,但我希望他们成为富有同情心的好心眼儿的孩子。可是,教训他们的时候总是说,不好好学习,老了以后就该受罪了,看你们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你看……”她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接着说,“尽说些让孩子对将来感到不安的话,连自己都恨起自己来了。”

“……我能理解您。”优希说。

“我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下子跟你说了这么多,真不好意思。”

“看您说的。”

“以后我得多说些让孩子们听了以后感到安心的话。”

优希认真地点头表示赞成的同时,回忆起母亲志穗从小时候到现在对自己说过的一些话来,只不过前后顺序已经被打乱了。她嘴唇直发抖,赶紧用手捂住嘴巴,竭力不使感情流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