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2/4页)

这就是当年父亲带我离开宁静的修道院时的情形——当时我已经是梅尔克修道院的一名本笃会见习僧。那时,我父亲跟随路德维希征战,在国王册封的那些男爵中,他不是最后一名;父亲认为把我带走是明智之举,为的是让我了解意大利的名胜古迹,并让我得以观看皇帝在罗马的加冕典礼。然而,正值围攻比萨之战,他忙于军务,难以脱身。我趁此机会在托斯卡纳地区的城镇闲逛,一是由于无所事事,二是想多长点见识。但父母却认为这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于我这样一个许愿默祷终生的少年来说并不合适。对我关爱备至的马西利乌斯建议我父母把我托付给一位巴斯克维尔的威廉修士管教。那是位学识渊博的方济各修士,他正要启程,去完成探访几个名城最古老的修道院的使命。于是,我就成了他的书记员和门徒。对此我毫不懊悔,因为我有幸成了那些留在后人记忆中千古流传的事件的见证人,此刻,我正是在为作这历史的见证而记述。

当时,我并不知道威廉修士要寻访什么,说实话,至今我也没弄清楚。我估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只是想了解真相,怀疑他眼前所见的并非事实吧——我见他总是疑虑重重。也许那些年月里,他所承担的世纪重任一直在分散他对自己所喜爱的研究的注意力。整个旅途中,我始终不知道威廉肩负的是何种使命,他也从未跟我谈起。只是,在我们沿途短暂停留过的那些修道院,从他跟院长们的谈话片断中,我对他要完成的使命的性质有了些许了解。然而,直到我们抵达目的地,我才有了透彻的了解,这我在下面就要讲述。我们起初是向北走,但不是直奔北方,而是在多座修道院内停留。这样,我们的最终目的地就移到了东方,而我们却转向了西方,这就与当初从比萨出发的圣雅各[13]所走的山路一样了。我们在途中某处停留,那里发生了可怕的事件。地点不便明说,但那里忠于皇帝的僭主们以及修道院院长们倒是与我同属一个教派,并与我们一致反对那个腐败的信奉异端的教皇。我们颠沛流离,跋涉了两周。一路上,我对我的新导师有了一定的了解(我深信自己对他的了解始终是不够的)。

在以下篇章中,我不会着力描写人物——除非一个面部表情或一个动作看似哑巴的手势,却胜似雄辩的语言——因为正如波伊提乌[14]所说,表相瞬间即逝。就像秋天来临时绽放的野花会无言地凋谢,现在再说“阿博内院长目光严峻,面颊苍白”,又有什么意义呢?(托上帝的福,只有灵魂之光永不熄灭。)但是关于威廉,我不得不说一说,因为他身上既有年轻人的朝气,又有老者的智慧,他的脸庞也与众不同,深深打动了我。不仅是因为他谈吐的魅力,也不只是因为他思维的敏锐,而主要是因为他的外表轮廓,使他显得和蔼可亲,感觉就像是自己的父亲,引人去琢磨他的手势,观察他恼怒时的表情,窥视他的微笑——而不允许任何污言秽语玷污他的形象,这是我对形体喜爱的方式(也许是唯一最纯粹的方式)。

昔日的男子英俊而高大(相比之下,现在的男人都像小孩子和侏儒),但这只是证明世界正在退化。年轻人不思进取,科学无进步,整个世界架空,瞎子在引导另一些盲人,并把他们带入深渊。鸟儿翅膀未硬就想飞,蠢驴演奏里拉琴,笨牛在狂舞。马利亚不再恪守默祷,马大不再喜欢积极的生活,利亚已经绝育,拉结耽于肉欲,加图[15]出入妓院,卢克莱修[16]变成了女人。一切都脱离了自己的轨道。感谢上帝,在那些日子里,我从导师那里获得了学习的愿望,走上了正道,即使行走在崎岖小路上,也未曾迷失方向。

话说当时威廉修士的外貌,即便是粗心的旁观者,也会眼睛为之一亮。他比一般人高,却又极瘦,所以就显得更高。他目光犀利,鼻梁瘦削,鼻尖略呈鹰钩状,这使他的面部带有警觉的神情,只有在某些时候他才会变得迟钝,这我以后会提到。他的下颌显示出他有顽强的意志,尽管他那张布满雀斑的瘦长脸上——我见到出生在爱尔兰至诺森比亚[17]一带的人大都有那样的雀斑——有时会显现出犹豫和困惑的神情。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那种犹豫和困惑,其实也只是他好奇心的表现。但起初我对他这种美德所知甚少,原以为那是心灵所激发的贪欲。我认为那是理性的心灵不该有的,心灵应该只靠真理而生存(当时我想),从一开始人们就应该对此已有所感悟。

那时我虽年少,但他那几缕从耳孔里长出来的浅黄色耳毛,以及他那两道金黄色浓眉让我叹服不已。看上去他年过半百,虽然岁数已不小,但他不知疲倦,行动灵活敏捷,常令我自愧不如。面对突发事件,他总是精力充沛,应付裕如。不过,他那富有生命力的精神似乎带有些螯虾的特征,时而显出懒散和怠惰。我曾见他在卧室的小床铺上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嘴里勉强发出几个单音节词,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那时,他的眼睛里显露出一种心不在焉的茫然神情,要不是他生活中一向具有节制的能力,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服用了某种药草产生了幻觉。不过,他在旅途中偶尔停留在草坪周围,或在树林的周边采集药草(我觉得他采集的总是同一种药草),这一点我不隐讳:他常常待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咀嚼。他把一部分药草带在自己身上,在精神极度紧张时,就拿点儿放在嘴里咀嚼(在那座修道院逗留期间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有一次,我问起他那是什么,他微笑着说,一个好的基督徒有时候也能向异教徒学到有用的东西;而当我想要品尝一下那药草时,他回答说,对年长的方济各修士有效的药草,对年轻的本笃会修士就未必有效,就像是想要理解别人说的话时,即使是头脑简单的人,也能从paidikoi,ephebikoi,gynaikeioi[18]的角度去理解,是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