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周与蝶(三) ◇(第2/3页)

被废太子拖到城墙上威胁周檀退兵时,她隔着千军万马和弥漫的硝烟,看见周檀脸上沉沉地落下一滴泪来。

她突然很想,为他把眼泪拭去。

而她确实也这么做了。

宋世琰在她身后惊呼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唤她:“悠悠!!”

这凉薄暴戾的上位者,对她这样鲜活的、来自一千年后的生命颇为眷恋,或许也是被囿于封建权力之中不可自拔、渴求解脱的本能。

可她的自由,皆来自周檀的祈愿和馈赠。

于是她跳下了城墙,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箭矢在她头顶飞掠而过,划破了昏黄的天空。

周檀骑马飞奔,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面前倏然坠落,破碎为满地脆弱而芳香的残片。

他从马上跌下来,方寸大乱,几乎不敢触碰她血泊中的身体。

“不要因为我……做出抉择。”

她艰难地说着,眼泪汹涌:“不要因为我……抛弃你的身体和健康,抛弃你的敌人……前世今生,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我……”

周檀抱起她软软的、破碎的身体。

“可我却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这历史长河浩瀚,我永远都改变不了它……永远都救不下你,霄白啊——”

那枚白玉扳指硌在两人的掌心。

周檀抵着她的额头,像是听不见身后的战火与厮杀声一般:“……是我救不下你。”

曲悠置若罔闻,继续道:“我后悔了,我不该有那么贪心的愿望……我只希望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做青史留名的昆仑白雪,无论……有没有我。”

“如果没有你,我怎么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周檀面上露出个轻轻的笑来,像是在自嘲,又带了十足的祈求意味,“你为我拟下的律法增补条款,我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不是你说,大胤刑律不周全,要与我一起改变这一切吗?如今此事未竟,你怎么能如此……离我而去?”

“不要在史书上留下我的名字……”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只好用尽最后的力气恳求,“不要……或许我未来还有机会……”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被镂刻下来的一切都无法改变,那她拟下的刑名律法能不能流传下去?如果不留下她的名字……或许有机会做历史的罅隙。

重景元年,明帝登基,二十五岁的周檀入政事堂做了执政参知。

位高权重、炙手可热,旧贵族们动心思的不少,但无一人敢上门提及婚事。

因为众人心知肚明,执政大人琴瑟和鸣的妻子,死在了昔日的宫变当中。

拜相那日,他对着铜镜为自己正衣冠。

昨日他又梦见了曲悠,还断断续续梦见了许多回忆的片段,片段中的故事他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但总归不算陌生。

他铺陈笔墨,想烧一封信给她,告知她,他如她所愿好好活着,只是失了她黑夜里那盏灯,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

提笔只写了“朝闻道”三个字,便心痛难忍,再也写不下去。

曲悠以为他在这人世间最重要的是理想,可她不知他一心想与她同生共死。在她逝去以后,他几度想要弃世而去,想到她临终前的叮嘱,才勉力走到如今。

既无求生之意,这老病残躯,或许也能为他们的理想做块垫脚的白骨。

周檀对着那块铜镜,忽地做了一个决定。

梦境戛然而止。

曲悠睁开眼睛,再度看见了那个只能照进一束光来的刑狱小窗。

她以为自己醒来了,却没有。

她又化成了庄周的蝴蝶。

只是这次,她却亲切感觉自己来到了现实。

风将她从小窗中卷挟而出,飞向遥远的青绿山水。

山水忽而幻形,她后背一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了许久不见的、现代家中的茶几前,母亲带着眼镜,与她一起坐在地毯上。

为何她从前没有察觉到,她的母亲,一直是尹湘如的模样?

母亲皱着眉问:“那你研究生打算去读什么专业呢?”

她听见自己脱口而出:“历史。”

“我要去钻研历史,寻觅其中的真实。”

画面一转,她来到了常去的图书馆座位上,古籍被摊开在面前,灰尘弥漫在阳光中。

她先看见了“削花令”三个字,顿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捕获,着迷地看了一下午。临阖上书本前,她又瞧见了熟悉又陌生的“周檀”二字。

曲悠决定去了解一下这个人和《削花令》的关系。

结果看诗集看上了瘾,每一首都十分喜欢,甚至读一遍就能记住,就好像她很多很多年前就读过一般。

导师在讲台上切换ppt,兴致盎然地讲着苏朝辞:“……苏宰辅的文集中曾经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说他有个认识很早的知交,和妻子非常恩爱,有一日他去问这知交,人为何能与另外一人产生如此深刻、复杂、缱绻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