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柳岸感沧桑翩鸿掉影 桐阴听夜雨落木惊寒(第4/6页)

家树听了寿峰这几句话,脸上一阵白似一阵,手拿着一满杯茶,喝一口便放下,放下又端起来喝一口,却只是不作声。秀姑一想,今天这一会,你应该死心塌地,对她不再留恋了吧!因对寿峰道:“刚才我倒想向前看看她的,反正我也是个女子。她就是有四个护兵,谅她也不能将我怎样?”寿峰道:“那才叫多事呢!这种人还去理她做什么?她有脸见咱们,咱们还没有脸见她呢。总算她还知道一点羞耻,避开咱们了。”家树手摸着那茶杯,摇着头,又叹了一口气。寿峰笑道:“樊家老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好过。可是你刚才还说了呢,桑田变成沧海,沧海变成桑田。那么大的东西,说变就变,何况一个人呢。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就只当这趟南下,她得急病死了,那不也就算了吗?”秀姑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有些不妥,何不说是只当原来就不认识她呢?若是她真得急病死了,樊先生能这样子吗?”秀姑把这话刚说完,忽然转念:我这话更不妥了,我怎么会知道他不能这样?我一个女子,为什么批评男子对于女子的态度,这岂不现出轻薄的相来吗?于是先偷看了看寿峰,再又偷看家树,见他们并没有什么表示,自己的颜色才安定了。

家树沉思了许久,好像省悟了一件什么事的样子,然后点点头对寿峰道:“世上的事,本来难说定。她一个弱女子,上上下下,用四个护兵看守着她,叫她有什么法子?设若她真和我们打招呼,不但她自己要发生危险,恐怕还不免连累着我们呢。”寿峰笑道:“老弟!你这人太好说话了。我都替你生气呢,你自己倒以为没事。”家树道:“宁人负我吧。”寿峰虽不大懂文学,这句话是明白的,于是用手摸着胡子,叹了一口气。秀姑更不作声,却向他微笑了一笑。笑是第一个感觉的命令,当第二个感觉发生时,便想到这笑有点不妥,连忙将手上的小白折扇打开,掩在鼻子以下。家树也觉自己这话有点过分,就不敢多说了。

坐谈了一会,寿峰遇到两个熟人,那朋友一定要拉着过去谈谈,只得留下家树和秀姑在这里。二人默然坐了一会,家树觉得老不开口又不好,便问道:“我去了南方一个多月,大姑娘的佛学,一定长进不少了。现在看了些什么佛经了?”秀姑摇了一摇头,微笑道:“没有看什么佛经。”家树道:“这又何必相瞒!上次我到府上去,我就看到大姑娘燃好一炉香,正要念经呢。”秀姑道:“不过是《金刚经》《心经》罢了。上次老师傅送一本《莲华经》给我,我就看不懂,而且家父说,年轻的人看佛经,未免消磨志气,有点反对,我也就不勉强了。樊先生是反对学佛的吧?”家树摇着头道:“不!我也愿意学佛。”秀姑道:“樊先生前程远大,为了一点小小不如意的事,就要学佛,未免不值!”家树道:“天下哪有样样值得做的事,这也只好看破一点罢了。”秀姑道:“樊先生真是一片好心待人,可惜人家偏不知道好歹。”家树将手指蘸着茶杯子里的剩茶,在桌上搽抹着,不觉连连写了好几个“好”字。寿峰走回来了,便笑道:“哎,你什么事想出了神?写上许多好字。”家树笑了,站起来道:“我们坐得久了,回去吧。”寿峰看他心神不定,也不强留,就请他再看一看这里的露天游戏场去。

会了茶钱,一直顺着大道向南,见柳荫下渐渐芦棚相接,除茶酒摊而外,有练把式的,有说相声的,有唱绷绷儿戏的,有拉画片的,尽头还有一所芦棚戏园。家树看着倒也有趣,把心里的烦闷,解除了一些。又走过去,却听到一阵弦索鼓板之声顺风吹来。看时,原来是柳树下水边,有一个老头子带着一个女孩子在那儿唱大鼓书,周围却也摆了几条短脚长板凳。家树一看到这种现象,不由得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一阵头晕,几乎要摔倒在地,连忙一手按住了头,站住了不动。寿峰抢上前,搀着他道:“你怎么了?中了暑吗?”家树道:“对了!我闻到一种不大好的气味,心里难受得发昏了。”寿峰见路边有个茶座,扶着他坐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去雇一辆车来,送樊先生回去吧。”她一人走上前,又遇到一所芦棚舞台。这舞台比较齐整一点,门口网绳栏上,挂着很大的红纸海报,上面大书特书:今天七月七日应节好戏《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亲约了今天在什刹海相会,不能完全是无意的啊!本来大家谈得好好的,又遇见了那个人。但是他见那个人不但不生气,反而十分原谅她。那末,今天那个人没来,他又能有什么表示呢?这倒很好,可以把他为人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