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〇年严独鹤序

我和张恨水先生初次会面,是在去年五月间,而脑海中印着“小说家张恨水”六个字的影子,却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实在是哪一年已记不清楚),某书社出版了一册短篇小说集,内中有张恨水先生的一篇著作,虽是短短的几百个字,而描写甚为深刻,措词也十分隽妙,从此以后,我虽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么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么,而对于他的小说,却已有相当的认识了。在近几年来,恨水先生所作的长篇小说,散见于北方各日报;上海画报中,也不断的载着先生的佳作。我虽忙于职务,未能一一遍读,但就已经阅读者而论,总觉得恨水先生的作品,至少可以当得“不同凡俗”四个字。去年我到北平,由钱芥尘先生介绍,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结为友谊,并承恨水先生答应我的请求,担任为《快活林》撰著长篇小说,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在《啼笑因缘》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了无数读者的欢迎了;至今虽登完,这种欢迎的热度,始终没有减退,一时文坛中竟有“《啼笑因缘》迷”的口号。一部小说,能使阅者对于它发生迷恋,这在近人著作中,实在可以说是创造小说界的新纪录。恨水先生对于读者,固然要表示知己之感;就以我个人而论,也觉得异常高兴,因为我忝任《快活林》的编者。《快活林》中,有了一个好作家,说句笑话,譬如戏班中来了个超等名角,似乎我这个邀角的,也还邀得不错哩。

以上所说的话,并非对于恨水先生“虚恭维”一番,更非对于《啼笑因缘》瞎吹一阵。恨水先生的自序中说,要讲切实的话;而我所讲的,也确实是切实的话。不过关于此书,我在编辑《快活林》的时候,既逐日阅稿发稿,目前刊印单行本,又担任校订之责,就这部书的本身上讲,也还有许多话可说。话太多了,不能不分几个层次,现在且分作三层来讲:一、描写的艺术;二、著作的方法;三、全书的结局和背景。

描写的艺术

小说首重描写,这是大家所知道的。因为一部小说,假令没有良好的描写,或者是著书的人,不会描写,那么据事直书,简直是“记账式”的叙述,或“起居注式”的记录罢了,试问还成何格局,有何趣味?所以要分别小说的好坏,须先看作者有无描写的艺术。讲到这部《啼笑因缘》,我可以说是张恨水先生在此书上,已充分运用了他的艺术,也充分表现着他的艺术。现在且从全书中摘出几点来,以研究其描写的特长。

甲、能表现个性。中国的旧小说,脍炙人口的,总要先数着《红楼梦》《水浒》《儒林外史》这几部书。而《红楼梦》《水浒》《儒林外史》的第一优点,就是描写书中人的个性,各有不同,才觉得有作用,才觉得有情趣。假令《红楼梦》上的小姐丫鬟,《水浒》上的一百零八位好汉,《儒林外史》上的许多人物,都和惠泉山上的泥一般,铸成一副模型,看的人便觉得讨厌。不但不能成为好小说,也简直不成其为小说了。《啼笑因缘》中的主角,除樊家树自有其特点外;如沈凤喜,如关秀姑,如何丽娜,其言语动作思想,完全各别,毫不相犯,乃至重要配角,如关寿峰,如刘将军,如陶伯和夫妇,如樊端本,也各有特殊的个性;在文字中直显出来,遂使阅者如亲眼见着这许多人的行为,如亲耳听得这许多人的说话,便感觉着有无穷的妙趣。

乙、能深合情理。小说是描写人生的。既然描写人生,那么笔下所叙述的,就该是人生所应有之事,不当出乎情理之外。(神怪小说及一切理想小说,又当别论。)常见近今有许多小说,著者因为要想将情节写得奇特一点,色彩描得浓厚一点,便弄得书中所举的人物,不像世上所应有的人物;书中所叙的事情,也不像世上所应有的事情——《啼笑因缘》却完全没有这个弊病。全书自首至尾,虽然奇文迭起,不作一直笔,不作一平笔,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猜不到下一回;看了前文,料不定后文。但事实上的变化,与文字上的曲折,细想起来,却件件都深合情理,丝毫不荒唐,也丝毫不勉强。因此之故,能令读者如入真境,以至于着迷。

丙、能于小动作中传神。近来谈电影者,都讲究“小动作”。名导演家刘别谦他就是最注意于小动作的。因为一部影片中,单用说明书或对白来表现一切思想或情绪,那是呆的;于“小动作”中传神,那才是活的。小说和电影,论其性质,也是一样:电影中最好少“对白”而多“动作”,小说中也最好少写“说话”而多写“动作”,尤其是“小动作”。若能于各人的“小动作”中,将各人的心事,透露出来,便格外耐人寻味。试就本书中举几个例子:如第三回凤喜之缠手帕与数砖走路;第六回秀姑之修指甲;第二十二回樊家树之两次跌跤;又同回何丽娜之掩窗帘,与家树之以手指拈菊花干,俱为神来之笔。全书似此等处甚多,未遑列举,阅者能细心体会,自有隽味。恨水先生素有电影癖,我想他这种作法,也许有几分电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