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整个夜晚,童悦一次次地陷在没有灯光的电梯里,一次次地上升下降。等到门打开,天已经亮了。镜子里的人一对黑眼圈,嘴唇苍白。童悦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希望看上去能有活力一些,心了想着,可能自己就是一个穷人命,住不惯太高档的酒店。

来的时候就一个松垮垮的拎包,走的时候却是大行李箱一个,外加拎袋五个,还有一套法兰绒卧具,法国制造。

童悦耷拉着肩,挺无语的。彦杰还嫌买得不够,拿着一支笔在记,下次自己回青台时要带上这个带上那个的。

“哥,青台好歹也是国内著名的旅游城市,要什么没有呀!你把我整得像陈奂生进城似的。”童悦埋怨道。她其实并不是真的埋怨,而是心疼。

她上大学时,彦杰就已经参加工作了。她的生活费都是彦杰给。虽然没办法像那些家境优渥的同学一样肆意挥霍,但她也不算穷。周末看场电影,上街淘一两件衣服,偶尔和同学来个聚会,假期短途旅行什么的,她每月还能余下点小钱。开学、放假,彦杰都会请假来接送她,顺便请同寝室的姑娘们吃顿饭,拜托她们带上她一起玩,做啥都不要丢下她。姑娘们也跟着她喊彦杰哥。彦杰确实是哥哥里的模范,谁也比不上。

彦杰开车送她去火车站,还买了月台票,不然凭着童悦一个人的力量,恐怕是上不了火车的。

上海站是个大站,列车川流不息,讲话都要提高音量。

“哥,你什么时候回青台?”童悦已经听到列车行驶过来的声音了,离站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跳着跳着,心跳声就跟火车的行驶声交融在一起,合为一体。

彦杰两只手都提着东西,大声回道:“等你结婚的日子定了,我提前一周回去。”

“哥,别再乱花钱了,我真的不差什么了。”这话她说了又说,每次都招来彦杰一瞪眼。

“这还没嫁,咋就像个家庭妇女似的爱唠叨呢?这习惯得改改。”

“哥,你生意做得这么好,有没有考虑移民?新西兰和加拿大好像定居很容易,你也移民吧,这样寒暑假我就能出国去玩玩了。申请签证时也有理由啊!”

“你的心可真不小,我挺喜欢上海的。”

“哥……”

“嗯?”

没什么,她就是想喊一喊他。列车停下,上海是起点站,车厢里空荡荡的。彦杰把她送进去,再把东西一件件地放在行李架上。

“到青台后给我发条短信,另外数好自己有几件行李,到时别漏了。”彦杰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埋头就往外走去。她追在后面喊:“哥……”

“车快开了,回座位上去。”彦杰站在月台上,朝着她挥了挥手。

她贴着车门,死命地咬着唇,眼睛紧紧地闭上,不敢让彦杰看到自己快要决堤的泪水。哥,我会好好地和少宁过日子,我会珍惜少宁,以后……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想你,不会再对你提任性的要求。你找女朋友,我也不会再妒忌。哪怕是乔可欣,只要她能真正让你快乐、幸福,我就会诚挚地祝福你们。哥,我会做你最合格的妹妹,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体贴了。

“小悦!”彦杰突然又跳上车,紧紧地抱住她,像是抱着他全部的依靠,“一路顺风。”

前后不过三秒,她的眼泪就像挣脱了丝弦的珠子,越落越急,完全不受控制:“哥,你……一定要保重。”

车缓缓驶出上海站,已经看不见彦杰了。童悦茫然地注视着快速闪过的街道,慢慢拭去眼角的泪。旁边坐着一个女孩,手里拿着一本夏洛蒂?勃朗特的原文版《简爱》,看完一页就抬一下头,瞟瞟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不好意思地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女孩看上去娇憨可爱,就像个真人版的布偶娃娃。

“我刚刚看见了,好经典的画面啊,像21世纪的《魂断蓝桥》。”女孩先开口说话,嘴里嚼着口香糖。

童悦没有延伸话题,而是低头看看女孩手中的书:“喜欢夏洛蒂?”

“我喜欢罗彻斯特先生。”女孩歪着头,说“罗彻斯特”时发音非常标准,像外语电台主持人的腔调。

童悦往下探了探,找了个放松的坐姿,敷衍道:“他可不算帅,还是个有妇之夫。”

“那种婚姻就是个错误,他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爱情。”女孩突然圆睁着眼睛,指着窗外,“天哪,这儿也变了。”

那是进上海市区时的一幢标志性建筑,立在那儿已有好几年了。

“你很久没来上海了?”童悦顺口问道。

“是呀,八年了。我离开时,上海可没这么漂亮。”

童悦为女孩语气中的老气横秋失笑:“你几岁?”

“二十三。我十五岁出国的,三天前刚回国。”女孩眨眨眼睛,朝童悦伸出手,“我姓车,叫车欢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