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七章 意乱

“恭儿……恭儿……”

耳边像是母亲带着温度的呼唤,高长恭穿着单薄的衣衫,费力地从床上起身,却感觉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此时应当是深夜,他这样想。

但那个声音依旧还在呼唤着,忽远忽近,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一般,让人不自主地急切起来,想要床上下来,去找到那个声音的源头,找到那副本该熟悉却已经陌生的面孔。

是啊,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那张面孔了,若说这世上,除了木兰,最让他感到亲切的女人,恐怕就只有那位出身世家,性情温婉如水的母亲。

从小母亲就喜欢坐在床前,轻轻地拍打他的背部,让爱闹的他安静下来,伴着午后蒲扇微凉的风,静静睡去。

但此时他不想睡。

高长恭倔强地想要从床上爬下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脚是那样的无力,就好像他不是荆吴的大将军高长恭,重新又变回了那个瘦瘦的,成天脏兮兮乱跑的胡闹孩子。

“为什么不睡了呢?睡不着么?”那个声音带着几分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太热了?还是外面的的蝉叫声太大了?”

“母亲。”高长恭低声道。

随后天光突然大亮,房中的一切都显现出来,精雕的窗户,陈旧的铜镜,从外面可以闻到一股辛辣的青草芬芳,直冲鼻孔,夏日的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

但高长恭却已经完全不在乎那些,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张并不年轻,甚至眼角已经生出许多鱼尾纹的脸颊,她盘着整齐的发髻显出雍容,但一身轻柔的衣服又看上去慵懒清闲,还带着几分小女孩般的天真感觉。

她依旧还是那副慈爱的样子,笑眯眯地摇动着蒲扇:“什么事儿?想吃凉糕了?一会儿睡醒了就有,你要是一直不睡,就都被你几个哥哥吃完了哟。”

高长恭想到自己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不顾一切地逃离家门,在外一人游历江湖的日子,想必即使如此,她每次做糕点的时候都会给自己留一份的吧?

后来他从一个浪荡子成长为如今的荆吴大将军,很多人觉得他是恣意飞扬,可谁又知道他身上又背负过多少亏欠?

他本以为母亲会长命百岁,但只有真正得到消息才知道,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团圆美满,他当时还在长城,甚至想留在长城,也因为母亲病重的消息传来才回到吴国。

但最终他还是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是我错了,所以这些年来,我从来都不敢跟父亲吵架。”高长恭低着头自语道。

“什么?”母亲似乎没有听清,轻声问道。

但她的面容却在极速地衰老,皮肤变得苍白,眼神变成了一个深邃的空洞,最后身躯像是沙尘一般开始逐渐四散。

“是我……”高长恭抬起头来,正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却发现面前的脸换成了一张历经风霜却依旧刚毅英武的脸颊,一双鹰眉微微上挑,目光里像是带着几分恨意。

木兰。

“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这个一身戎装的女将军,说起话来依旧铿锵有力,就好似她手里的战刀一般棱角分明。

“你说过,你会留在长城,你会……留在我身边。”木兰冷漠地望着高长恭,继续说道,“可你却只留了一封书信,只言片语就从我身边离开,再没有回来。”

高长恭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因为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他对不起木兰,当初他也的确有这样的想法,想要永远地留在长城,和木兰厮守在一起,但世事的变化,却让他的心愿无法得偿。

“宛陵……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足够强大的帮手,而吴国的百姓们,他们同样也需要一个稳定的庇护。”高长恭低声回答道:“我对你说的话并没有假,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但他的话语声被木兰尖锐的问题所打断了。

“时间?你觉得我真的还会傻傻地呆在原地等你?你以为我是谁?你的女人?仆人?还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隶?”

木兰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她的左眼有一滴泪正在向下滑落,但目光之中却是那般陌生,看着高长恭就好像在看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我身上流着的是木氏的血,历代先祖的责任如今就在我肩上,我必然是要成婚的。至于成婚的人到底是谁,我木氏军中多得是独挡一面的英雄,不会缺你这么一个‘荆吴大将军’。”

说完,木兰就转身离去了,明明是打开门出去的,却像是走进了一片光明里,背影在顷刻间被吞噬。

“木兰,等等!”高长恭从未感觉心中有那样疼痛,就好像腹中有数万只虫子在不断地钻来钻去,啃噬着五脏六腑,急切间,他用尽了全力从床上一跃而起,但才没多远就颓然地摔落在地面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