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日后,夜。

董灵鹫夜犯旧疾,头痛难解,女官熬了药,并去宫中太医院值夜之处请太医,刘通刘老太医已不在宫中久留,院内只有连日留居的郑玉衡。

自从上次归府之后,郑玉衡便以职责所在的名义,留在太医院数日,今夜也不曾离开,所以一闻得传唤,便当即前来。

夜中风露稍重,凉气浸人。他进了内廷,踏入慈宁宫,嗅到一股苦涩的药味儿,缭绕缠绵。郑玉衡向太后行礼,俯首道:“臣……”

只说了一个字,太后身边的瑞雪姑姑便以指抵唇,令其悄声,低语道:“郑大人不必多礼。”

郑玉衡这才抬首。

董太后倚在宽阔的座椅上,竟然没有去榻上休息。她依旧那么尊贵,鬓发上缀着细细的、长长的金色流苏。她闭着双眼,单手支着额头,护甲全部褪下来了,另一手还按着笔杆。

郑玉衡露出一点惊讶的神情。他在太后平静无波的脸色当中,看不出“头痛难忍”的迹象,但还是连忙上前,发挥毕生所学为她诊断。

董灵鹫微微启眸,沉静地看着他。

“……老师总谈及,娘娘的病是劳心耗力、积劳成疾所致,此症先帝也曾患过,太后娘娘理应开阔心怀,少烦恼、免忧思。”郑玉衡一边说着,一边从箱箧里取出带来的补养丸药,将曾经老师用过的方子一张张取出、与瑞雪姑姑所留的旧方相互查对,再稍填几味,递送给女官,又监督女官取药、熬煮,诵记每种药的用量。

这些事看着少,可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做完这些事后,郑玉衡刚要收起箱内余物,陡然发觉董太后仍旧注视着自己,从始至终没有什么评价之词,他忽然浑身一紧,仿佛被一股绵柔又沉重的气息包裹,听到她鬓发上流苏碰撞的细微沙沙声。

董灵鹫道:“少烦恼,免忧思?”

她抬手点了点身侧,示意郑玉衡过来说话。因为她的旧疾发作时,听不清稍远处的声音,朦胧耳鸣,前面的话没有听清,所以要他上前。

郑玉衡上前去。

他立在董灵鹫的左手边,医官的长袍只差半指的距离便贴到了玄衣华服之上。她靠着椅背,肩头分明瘦削,可上面刺绣重重、图样繁复,格外显得沉重。

郑玉衡将刚刚的医嘱又重复了一遍。

小太医的气息清冽如雨后新碧,挟着一股还未褪尽的夜风凉气,如雾般四散。

董灵鹫听完此语,转过头看他,一站一坐,她竟需要稍微抬首,才能望着他的眼睛。两人四目相接时,郑玉衡脑袋嗡鸣地响了一声,猛地发现自己令娘娘仰首,他立即依礼跪下,说:“臣礼数不周,请娘娘恕罪。”

董灵鹫从案上抽出来一本折子,这上面的字迹明明已经被御笔勾画过,她却还是再读一遍,一侧的砚台里干涸着皇太后的笔尖,同是朱砂色,却沉浊如暗血。

她道:“侍奉皇帝、皇后、太后时,除特许开恩,回话时不得高于上位,小郑大人,你给忘了。”

这话的后半句说得放松,故而郑玉衡紧绷的脊背也松懈稍许,他抿了抿唇,低声答道:“臣原本以为……那是很遥远之事。”

他是太医院医正,这个年纪做到此职,已经算是医术高明、颇有能力了,但这离侍奉天家还差得太远,如若不是董灵鹫亲口点了他伺候,三五年内、甚至十年内,他都没有独自进入慈宁宫医治的资格。

“嗯。”董灵鹫看着折子上的朱批,分出一点心来,慢悠悠地道,“先皇帝的病,你听过么?”

郑玉衡在脑海中搜寻片刻,仔细回答:“臣稍有耳闻,曾在老师身畔备药。”

稍有耳闻其实是谦虚了,如果说太医院中除了老太医刘通以外,谁还更了解先皇缠绵拖沓的疾患,那就只有这位小郑大人了,他几乎算是刘通的副手。

他这话说得十分谨慎,下颔的线条也收成一道压紧的弧线。小太医肌肤白皙,暖黄夜烛下,衬得润如冷玉,他的眼睫一直微微颤抖,很能让人联想到他的思索、考量、还有一份小心翼翼。

“你说得少烦恼、免忧思,其实是件可望,而不可得之事。”董灵鹫抬手,挽袖在皇帝的朱批所加注,头痛、执笔、诸多纷扰之下,却还能和气地跟他说话。“孟臻要是早明白休养生息这个道理,也不会撒手得这么早。”

孟臻是先皇明德帝的名字。

这世上只有董灵鹫能这么叫他。郑玉衡反应了一下,只好默默盯着她身上繁重的刺绣,挑选着措辞:“太后娘娘要保重贵体。”

这种耳旁风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董灵鹫连应答都懒于敷衍。她将回复完的奏章放到另一摞上,拆开一道定税的折子,看得入神。

郑玉衡好像被她忘了。

他一开始还紧张警惕,过了好半晌,见娘娘没说什么,畏惧感一弱下来,所以故态复萌,有些忘却了自己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