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清白

只不过一下午,嘉大“荣登”新闻头条。

陆珣维护他的视频被恶意剪辑,上传在各大社交平台,标题为:嘉大老师禽兽不如骚扰学生,动手伤人天理何在?

画面里他和陆珣被完全暴露,陆珣挡在他身前,推搡手持镜头的人,浑身冒着森然的怒气,镜头旋转晃动,在一片混乱中,从他紧绷的下颌坠落到他泛起青筋的手,暗示着一场暴行即将发生,最后在尖叫中彻底陷入黑暗。

事情发酵如此之快,陆荷阳没想到。

但情理之中的,海归教授、高等学府、师生、恋情、暴力,又恰恰都是最吸人眼球、最具爆点的要素,他们集中在这一个事件中,让它瞬间引爆舆论。

太多微信、短信和陌生电话涌进来,其中一些是关心,但更多的是谩骂,除了回复了王院长让他休假的信息,他重新关机,颓然坐回到椅子里。

陆珣将他的手机抽走,这一次,陆荷阳没再反对。

“对世界绝望不等于不吃牛排。媒体一向如此,别被他们影响情绪。”陆珣重新提起刀叉,“你是清白的,就不会有事。”

陆荷阳不说话,低头喝汤,机械式的,然后往嘴里塞牛排,上一块没嚼完又塞进下一块,直到呛得咳嗽,随之而来的是无声的干呕。

“喝点水……”陆珣连忙站起来端水。

陆荷阳用力推开他,朝洗手间跑去。

冲水声激烈且持续,没有要关掉的征兆。陆荷阳扶着洗手池的边缘,看着镜子里滴水的额发和通红的双眼,连鼻尖都是红的,口腔里泛着酸苦的气味,他不停地用冷水漱口,直到嘴唇泛白,变得冰冷。

“清白”这个词,可笑。

从和养父的关系,到偷窃,然后是和陆珣的怨憎纠缠,陆荷阳裂开嘴笑了一下,哪有清白可言呢。本来他以为已经过去了十年,等他功成名就地再回来,可以坦坦荡荡地重新开始生活,可现在又多了一项骚扰女学生的骂名,还害得陆珣也千夫所指。

大抵是他命不好。

十年前,在他父母的葬礼上,就有亲戚这样说过。

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说他是亲生的,却养不熟,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说他命硬,离家十年,自己安然无恙,回来后就克死了爸妈。陆秉文夫妇,多好的人啊。他们感慨。对领养的没有血缘关系的陆珣都视如己出,养得高高壮壮,结果呢,没有好报。

他是没有流眼泪。可那又怎样?多可笑,他回到这个家不过才三年,他还没来得及记住陆秉文喜欢哪些茶叶,没吃够苏梅最拿手的椒麻鸡。

他自己的伤没好,石膏都没拆,更不明白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那辆重型卡车的司机会醉酒上路;为什么车上的其他人都死了,只有自己还活着。

这件事因为被媒体报道,一度作为宣传父母之爱的典型甚嚣尘上,甚至有人挖出陆荷阳的被拐卖史,在葬礼上用闪光的镜头对准陆荷阳麻木无神的双眼,一遍又一遍悲悯地问他的感受、感想,那些饥渴的眼神似乎想劈开他的脑袋看一看,他到底有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悲恸,究竟能不能说出他们想要的答案。

直到一切归于尘土,喧嚣人群散去,他在楼下花园一处角落的长椅上灌酒。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准备了十瓶啤酒,想逼自己哭出来,却在干掉第一瓶的时候就醉得像个傻子。

记忆里那个夏夜好黑,闷得透不过气,酒瓶里丰沛的气体转移到他的身体里,在他的嗓子里涌动,血液里游走。他一条腿打了石膏站不稳,被什么人的鞋子绊了一下,忽然栽进对方的怀里,嗅到他身体上夜风侵染的燥热又暴烈的味道。

在昏暗的路灯下,他依稀辨认出陆珣晦暗不明的表情,下颌线绷直,眉心紧蹙。

陆荷阳对这种情绪的判断是,厌恶。

“你是在喝酒庆祝吗?”陆珣粗暴地将他从身上扯开,仿佛多接触一秒,皮肤都会溃烂,他也根本不在乎陆荷阳能否站得稳,又或是摔倒在地,“你很高兴?他们死了,你还活着。”

“对。”陆荷阳浑不在意地笑起来,提起一瓶递过去,抬手间带起沾染酒气的辛辣的风,“一起来吗?”

庆祝我们中间唯一的牵系断开。

庆祝以后我们各奔东西。

庆祝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

“狼心狗肺!”陆珣忍无可忍地痛斥。

他的生活被彻底毁去了,可陆荷阳还在事不关己地喝酒,懒洋洋地笑,亏他还专程下楼寻他,陆珣的眼神彻底冷下去。

他转身往楼上走。走出数十米,又忍不住回头。身后的那个人像是牵着他的线,他没办法忽视这种联系。

他看见陆荷阳蹲在地上,抱着膝盖,肩头耸动,灯火与树影温柔地掩藏他极力压抑的低声哭泣。飞蛾扑进灯罩,尘飞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