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3/4页)

我张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资照付吗?”

“照付。”

“那我这就买机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说我休息吗?”

“你在这里休息,随时待命。如果我要见什么人,你得过来当翻译。”

“那好吧,”我看见他孤零零地躺在床子,心又软了,“反正我也没事,今晚开始译《永嘉郡志》,译好了发给你。”

“《永嘉郡志》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辞霸。”

我淡笑:“《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间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吗?”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样子道光年间的文言文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既是这样,能不能快点?明天下午三点之前把译稿交给我。若是晚了,别怪我到王总那里complain。”说罢,他掀开被子,那条唯一的长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后,俯身下去,要从地毯上拾起拐杖。我看着他,蓦然想起N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开冰箱拿牛奶的情景,一阵没来由地心痛。我抢着拾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

他站起来,穿着一条黑色的瑜珈裤。行动迟缓,似乎还隐隐地咬牙忍痛。他随我走到门口,替我拉开门。他低头我抬头,额头正好撞着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边一闪。

他说:“慢走。”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词典呢?词典还我。”

他进屋,找到那本远东词典搁到我手上。如果说,他替我开门动作还算客气,把这本词典交到我手中,却是明显的不客气。

词典的头一页,夹着一个象牙书签。是我爸送我的,现在不见了。

我怒目而视,正要发难。他说:“在后面。昨晚我查了几个单词。”

“什么在后面?”

“你的书签。”

我生气不止为这个:“第一页呢?怎么没了?”“撕了。”“为什么?”“你说呢?”我扭头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并不厚。加上我在九通两个月训练出来的底子,加上沥川想看的重点只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烟、喝茶、喝咖啡,不眠不休地干了一个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已经大致译完。字句不是很讲究,但对错肯定没问题。我又花了三个小时润色,然后见沥川的头像在CGP的MSN上显身,一封word文件从MSN上传了过去。

一会儿,弹出一条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译:谢谢,不过,我还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回答:“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fice?”(译:难道你办公室里没有打印机吗?)

没回音,不理我了。

过了半个小时,床头的电话响了,是他的声音:“安妮,请到我这里来一下!”

我一阵小跑地来到沥川的房间。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里。手里拿着我译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个白沙发上。前天的那块红色还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谢灵运是谁?”

“东晋大诗人。”

“东晋?”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应该不生疏吧。

“陶渊明,你认不认得?”

“不认得。”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创始人。”

“我问谢灵运,你提陶渊明干什么?”

“他们都是东晋时期人。”

“东晋是什么时期?”

无语!郁闷!王沥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汉语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钟,跟这个人讲东晋的历史。

“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态度倒老实。“这么说,谢灵运在温州——也就是那时的永嘉——待过?”

“他是永嘉太守。”

“这句话,‘Pond grows with spring grasses;Garden willows vary the birds that there chirp. ’就是他的千古名句?”

“嗯,中文读做:‘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我看写得不怎么样。”他说,“要不,就是你没译好。你说说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究竟好在哪里?”

“谢灵远被贬永嘉,心情不好,整个冬天卧床不起。有一天,他打开厚厚的窗帘,看见窗外的池塘,已长满了春草,园子里柳树发芽,鸟的叫声也大不一样。整个冬季的心灰意懒,于是一扫而空。”

看他听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给他解释了一遍。

“你明白了没有?”

“意思我懂,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句究竟好在哪里。”

“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装句。”我在心里检讨,我不该译太多谢灵运的诗。谢灵运是温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会提到他,提到他的诗。可是,我没有必要译那么多啊,如果沥川把每句诗都像这样问我,我非完蛋不可。现在,我只好拿古代语法来为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