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妙计奇书

燕王卷上地图,两个小厮捧来甲胄。燕王披挂已定,大步出门。乐之扬跟出一瞧,不胜吃惊。中庭挤满人马,一色精铁重铠,映照火把,寒光四射。乐之扬心想:“只怕谁也料想不到,朱灯巷里暗藏了一支铁骑,”

燕王扫视众人,厉声说道:“晋王大逆不道,挟持皇族、荼毒宫廷。我奉父皇之令讨伐逆子,今日一战,至死方休,败了青史留名,胜了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们都是我的心腹死士,一体同心,生死与共,待会儿打起仗来,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谁若贪生怕死、后退一步,休怪本王刀剑无情。”

燕王说完,甲士们静穆无声,目光乖戾,一股肃杀之气充盈中庭。乐之扬只觉背脊生寒,心中生出错觉,眼前站立的并非战士,而是一群择人而噬的饿狼。

燕王略略点头,翻身上马,甲士们也纷纷上马。人马不走前门,却向庭院后方进发。乐之扬也上了一匹白马,心中奇怪,向道衍问道:“这是去哪儿?后门么?”

道衍摇头,未及说话,人马停在一堵围墙之前。数名家丁手持撞木,奋力撞击围墙,砰砰数声,围墙轰然垮塌,前方空旷,正是京城大街。

燕王一马当先,冲出缺口,身后铁骑翻涌,浊流似的冲入长街,巡逻的禁军还没明白发生何事,就被砍翻撞倒。

禁军分散巡逻,仓促间无法集中兵力,铁骑所过,土崩瓦解。燕王谋算甚精,进军线路全是禁军防守薄弱之处,以坚实冲空虚,所向披靡,哀嚎四起,燕王铁骑长刀飞舞,刈草一般砍翻拦路的禁军,警号声响,马蹄如雷,嘶喊之声有如疾风席卷长街。

禁军措手不及,纷纷溃散。不多时,锦衣卫所在望,乐之扬定眼望去,心子怦怦乱跳。卫所围墙已破,双方堵在缺口对面厮杀,墙内多了好几处火头,都是禁军发射的火器点燃了房屋。

啪,燕王长鞭一挥,骑士于奔驰中分为五队,一队百人,朱高煦为前锋,朱高炽殿后,邱福在左,张玉在右。朱棣自领一队,带着道衍、乐之扬,左右游击,随时支援各队。

五队人马忽聚忽散,忽集忽分,分开时铺张百丈,聚合时马联辔、人摩肩,密密层层,蜿蜒如百足蜈蚣,锋锐如无双利剑。前队白刃飞血,后队箭雨漫天,刀与弓交替变换,就如宴会时换用筷子、汤匙一样娴熟自如。

禁军人数虽多,奈何背腹受敌。燕王骑士骁勇,五队轮番进攻,势如层波叠浪,瞬息冲乱敌人阵脚,捅出老大一个窟窿,刀箭所向,禁军叫的叫,逃的逃,稍有迟慢,立刻血溅五步。

锦衣卫绝处逢生,士气大振,鼓足余勇杀出围墙,与燕王骑兵里应外合,杀得禁军死伤狼藉,所设攻城器械都被推倒拆散。禁军将领无奈,只好下令撤退。

锦衣卫和燕王合兵一处,退入卫所,用木栅栏堵住缺口,扑灭卫所火焰。

燕王下马,张敬祖上前拜见,叹道:“殿下晚来片刻,属下已经人头落地了。”

“闲话少提。”燕王凤眼圆睁,迸射威棱,“张指挥使,你有何打算?”

“阵前交锋,不是属下所长。”张敬祖说道,“陛下手谕,平叛之前,锦衣卫由燕王殿下指挥。”

“父皇的手谕?”燕王动容道,“在哪儿?”

张敬祖默然抽出御笔信笺,燕王接过,一目数行看过,回头看向乐之扬,浓眉紧皱,欲言又止。

“燕王殿下!”乐之扬诧道,“有何示下?”

燕王吐一口气,向张敬祖道:“你来说!”

“这个……”张敬祖犹豫一下,对乐之扬说道,“陛下信上说,燕王入主卫所之后,你护送宝辉公主去见陛下!”

乐之扬一愣,心下犯疑,不知朱元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心挂朱微,忙说:“张指挥使,公主殿下呢?”

“她在内院。”张敬祖当先引路,燕王令张玉、邱福布置防御,自己带着道衍跟了上来。

绕过花圃回廊,张敬祖指着一间厢房,说道:“前面就是……”话没说完,张口结舌,忽见门户虚掩,两个锦衣卫趴在地上。

众人心头一沉,乐之扬抢上去推开房门,但见蜡烛高烧,不见一个人影。

“公主!”乐之扬高叫一声,空落落无人回应。

道衍俯身查探,两个卫士身子微温、新死未久,撕开一人锦衣,那人“膻中”穴有一块淡淡的瘀青,四四方方,形如细小印章。

乐之扬变了脸色,天下间,除了花眠的铁算筹,更无第二件兵器可以留下如许印记,定是先前相见匆忙,惹动东岛诸人的疑心,跟踪而来,发现了朱微的身份,趁乱将她劫走。

乐之扬暗骂自己大意,回看厢房,并无打斗痕迹,试想东岛四尊联手,席应真也难言胜算。朱微别说反抗,恐怕连拔剑的工夫也没有。

道衍注视瘀痕,沉吟道:“看样子,应是东岛的手法!”

“东岛?”燕王吃惊道,“他们怎么会在京城?难不成他们跟老三也有勾结?”

道衍沉默一下,叹道:“若是如此,大事不妙。”

乐之扬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熬,东岛和朱氏势同水火,朱微落入其手、断无活命的道理;可是事已至此,着急也是无用,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波澜,凝目察看周围,力求发现蛛丝马迹。

环顾一匝,并无踪迹,正绝望,忽见东南檐角有一点白影。他心头一动,纵身跳上屋檐,却见瓦片下压着一块白色汗巾。

乐之扬取出汗巾,借月光看去,上面绣着兰草,“君子如兰”,乃是当时男子常用之物。兰草下方歪歪斜斜地写着“南汩……”二字,色泽血红,字迹潦草,应是某人咬破指尖,仓促写下。

“朱微么?”乐之扬急转念头,“不对,四尊手下,岂容她通风报信?况且这字迹……”他灵机一动,“莫非是江小流,那小子不学无术,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不过……听席应真说,东岛承天机宫余脉,文武兼修,文采风流者不在少数,江小流数年来身在其间,想不识字也难,这字迹丑怪拙劣,真如小儿涂鸦,若是他的手笔,倒也不足为奇。至于‘南汩’二字,‘南’是城南,这个‘汩’么?‘曰’部太小,大有未尽之意,啊,是了,应是‘湯’字没有写完,城南之‘湯’,莫非是‘汤府’?”

乐之扬对京城了如指掌,城南宅邸莫过于信国公汤和的府邸。洪武功臣中,汤和一生谨慎,得以善终,朱元璋对他赏赐丰厚,府邸也格外壮丽。说到城南汤府,京城无人不知。

众人见他上了屋顶,本就心疑,忽见他收起汗巾,转身就走。燕王忍不住叫道:“你去哪儿?”

乐之扬充耳不闻,道衍跳上屋檐,见他几个起落,越过屋脊消失。道衍不由叫了声“道灵”,可是无人回应。

燕王也上了屋顶,和道衍对望一眼,跌足怒道:“糟糕,让这竖子坑了!”

道衍微微皱眉,不知如何说起。乐之扬不告而别,燕王起了疑心,只当小道士勾结晋王,设计将他引入险地。道衍虽觉不至如此,可是当下波诡云谲、形势万变,朱棣酷似其父,向来多疑,道衍此刻偏袒,将来必受猜忌。

正感棘手,忽听远处传来厮杀。朱棣变了脸色,跳下屋檐,道衍展动身法,跟随其后。

二人赶到围墙,忽见墙上多了一个缺口,多名禁军挺抢钻了进来。王府死士挥舞马刀拦截,双方刀来枪往,死士悍勇非常,禁军死伤多人,支撑不住,一步步退向缺口。

忽听一声长笑,一人光头白袍,越过围墙,抓住一名死士,随手抛出,死士撞上一个同袍,两人哼也没哼,立毙当场。

来人正是冲大师,他钻入人群,横冲直撞,刀枪箭矢一碰就飞,而他一挥一送,必有武士丧命。

朱高煦凶暴胆大,偷偷绕到冲大师身后,举起马刀,对准和尚光溜溜的脑袋尽力砍出。

谁知刀下一虚,对手失去踪影。朱高煦应变伶俐,运刀横斩,冲大师暗叫了一声“好”,伸出食中二指,轻轻钳住刀锋。朱高煦刀势受阻,难进分毫,他甚是滑溜,撒手就逃。

冲大师冷笑一声,掉转刀锋,嗖地掷出,刀刃流光,快比闪电。

叮,一声激鸣,马刀歪斜,贴着朱高煦的身子飞出,旁边一个锦衣卫躲闪不及,刀尖穿胸而过,带着他飞出丈许,一路扎穿两人,三人连成一串,笃地一声钉在墙上。

朱高煦吓出一身冷汗,定眼望去,击中马刀的竟是一枚瓦片,忽听身后风声激烈,回头一瞧,道衍双掌飘飘,跟冲大师斗在一起。

两人秦淮河交手过一次,彼此深知根底,此刻事关天下,出手更无迟疑。冲大师固然拳法如电,曳牛伏象,势大力沉,道衍也是出手刁钻,进退诡谲,掌力并非刚猛,可是余劲绵绵,经久不息。以冲大师之能,手臂连挨数掌,也觉胸口发闷,对方劲力留在经脉,逐不走,驱不尽,来回叠加,竟成堵塞瘀滞。冲大师连出重手,想要雷霆一击,道衍料敌先机,总能先行避开,冲大师拳势稍弱,即刻乘虚而入,掌法精妙诡奇、异想天开,每每从对手意想不到的角度出手。

冲大师越斗越惊,秦淮河上他就有疑惑。他和席应真多次交手,对于太昊谷的武功不说了如指掌,也是颇有心得。该派了情祖师,一身武功以“归藏剑”为最,“归藏剑”源自穷儒公羊羽,效法先天易理,法天象地,博大精深。可惜,术数本非了情之长,这一门剑法上成就有限,到了徒儿天哑,术数上的才华又不及了情,如此代代相因,“归藏剑”的许多精妙之处湮没不传,后来加入星象弈术,也是历代祖师为了弥补剑法缺陷、穷极思虑,不得已而为之,虽然另辟蹊径,可也驳杂不纯,不及“归藏剑”浑然天成。

到了席应真,他着力钻研术数,奈何天赋所限,难以有所突破。“穷儒”一脉先知后行,术数越精、武功越强,席应真放在太昊谷也是顶儿尖儿,到了江湖之上,始终无法睥睨群雄,归根结底,还是术数欠精,一身武功难以穷尽其妙。

冲大师也明白这个道理,自忖再过数年,不难胜过席应真。至于其他太昊谷弟子,他原本并不放在心上,谁知遇上道衍,两次交锋,难占上风,一般的招式,道衍使出,比起席应真灵活变通,刁钻诡谲,难料难测。二十招不到,冲大师受了压制,锐气大减,身周身影憧憧、掌影渺渺,如处无形牢笼,难以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

冲大师越斗越不自在,但觉道衍术数之精,犹在席应真之上,境界之高、出手之奇,隐隐然青出于蓝,大有当年“穷儒”之风,更有甚者,此人一招一式,俨然有所保留,似乎未尽全力。冲大师不由寻思:“道衍和尚这一身功夫,不是席应真教得出来的。听说他年近三十才入席应真门墙,分明带艺投师,可是早年师从何人,江湖上并无半分消息。”

这么一想,气势受挫,迭遇险招。再看四周,燕王亲自指挥,禁军不死即伤,纷纷向后撤退,武士左右拥来,大有合围之势。

冲大师呼呼两拳,逼退道衍,忽然两个起落,纵身退出庭院。燕王抢过一张硬弓,如抱满月,一箭射出。冲大师觉出风声,反手一捉,轻轻接住来箭,头也不回,一抖手,箭如流星,射穿墙头一名卫士,那人失声惨叫,一头栽了下来。

燕王一箭无功,微感怔忡,忽听冲大师长笑道:“燕王殿下,你坐困愁城,走投无路。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蹈险境,智者不为。你是陛下的儿子,晋王的兄弟,只要迷途知返,陛下和晋王一定既往不咎。”

燕王心头微微一乱,他本当来到卫所,必能见到朱元璋,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降服禁军,破解晋王阴谋,进而掌控京城,天下任由摆布。谁知道,朱元璋行踪成谜,禁军围困数重,但凭这数千人手,与之相抗,败局已定。或许眼下投降,晋王念及兄弟之情,或许能够活命,至不济流放边陲、苟且偷生。

道衍见他神情,猜到几分,低声说:“殿下,晋王能对陛下下手,岂会对你网开一面?殿下才高遭忌,不止一日,而今后退一步,死无葬身之地。”

燕王片刻动摇,一听这话,徐徐点头,正如道衍所说,一旦晋王得志,其他皇子皇孙或许可以活命,他和太孙必然难逃一死,既然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与其窝窝囊囊,不如轰轰烈烈。

心意已决,朱棣一面示意封堵缺口,一面扬声说道:“晋王大逆不道,阴谋篡夺,逼宫父皇,拘禁诸王,伪造父皇圣旨,挑起京城干戈,以致国将不国、生灵涂炭。本王虽然愚钝,也知忠孝节义。身当国难,决不退缩,足下要战便战,不必多说废话。”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院内兵将士气一振,墙外的禁军听见,无不心生疑惑,有些不知所措。

冲大师心中纳闷。锦衣卫拒听圣旨、久攻不下,必定有所倚仗,他与晋王合计,猜测朱元璋必在卫所,又听说燕王突入卫所,晋王惊慌失措,催促冲大师出宫监军,务必攻克锦衣卫。

大局未定,冲大师原本不愿离开皇城,可是朱元璋父子一旦合流,必定难以收拾。他赶至卫所,本想说动燕王,不想朱棣守意坚决,宫中隐秘形势,他也了如指掌,要知道禁城守卫严密,除了朱元璋等人出宫泄漏消息,再无第二个理由可以解释。朱元璋若在卫所,登高一呼,禁军必定望风而降,可他迟迟没有现身,其中必有古怪,不是死了,就是病重,要么不在卫所,或者压根儿没有出宫,改由乐之扬潜出传递消息。

一刹那,冲大师转了百十个念头,忽见禁军首领神色犹豫,心知已被朱棣说动,当下说道:“殿下真会颠倒黑白,分明是你图谋不轨,陛下查知以后,不许你参与祝寿,命你返回北平。谁想你逗留京中,暗伏甲兵,勾结锦衣卫张敬祖,伺机谋逆篡位。天幸晋王英明,洞烛其奸,请示陛下,派遣禁军扫除奸凶,如今你阴谋暴露,负隅顽抗,玉石俱焚,悔之晚矣。院中其他人听着,圣上有旨,首恶必究,胁从不问,早早出院投降,可以赦免死罪……”

他说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禁军首领都知道燕王不曾参与老皇帝的寿宴,虽说原因不详,但父子之间有所隔阂那是确定无疑的,故而听了这话,无不放下心来。

院内卫士一听这话,面面相对,心中大为动摇。朱棣见势不对,厉声说道:“胡说八道,你这和尚,名不见经传,父皇何等谨慎,倘若真要平息奸乱,朝中名臣宿将无算,又为何偏偏托付给你。”

冲大师人微言轻,这两句直指要害。禁军将领一听,心中又起疑云。冲大师呵呵笑道:“陛下因你之故,一气之下,卧床不起,特令晋王主持平乱。晋王顾念兄弟之情,不忍殿下一错再错,贫僧身为晋王心腹,责无旁贷,奉命前来担当说客。”

“晋王自己怎么不来?”朱棣冷笑。

“陛下病重,晋王忙着照顾。”

“周王呢?宁王呢?父皇二十多个儿子,难道一个都派不出来?偏要你这个光头秃驴鼓唇弄舌,当什么狗屁说客?”

朱棣言语刻薄,冲大师却不动气,笑笑说道:“殿下词锋甚健,可惜我有圣旨在手,殿下执迷不悟,贫僧只好依旨办事。”

燕王哼了一声,张敬祖冷不丁叫道:“我有陛下亲笔手谕,周指挥使,你若不信,可来院中一瞧。”

周指挥使应声迟疑,冲大师冷笑道:“这样的圈套,傻子才会往里钻。张敬祖,你何不把手谕拿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对,对。”周指挥使连声说,“张指挥使,你只管出来,周某担保你无事。”

话没说完,忽听上方杀声大作,举目一瞧,张玉、邱福各领一队死士,趁双方说话的当儿,绕过长街两侧,爬上左右屋顶。屋顶高过围墙,禁军居高临下,原本颇占地利,此刻白刃纷飞,禁军尸体接连落下,燕王死士占住屋顶,张玉一声号令,乱箭有如雨注,禁军不及后撤,纷纷中箭倒地,一时血洒长街,惨嚎四起。

幸存禁军狼狈后撤,让出卫所门前的空地,冲车撞木也一并丢弃。只听卫所里发一声喊,门户洞开,燕王率众杀出,一部趁势掩杀,一部举火焚烧器械,人数不多,气势却如千军万马,霎时冲乱禁军阵脚,欲要反击,又被张、邱二部乱箭压住。

冲大师又惊又气,本想一番言语扰乱对方军心,不想燕王胆略惊人,趁着禁军犹豫不定,出其不意,大施反击。虽是困兽之斗,可是阴谋政变利在速决、不宜持久,若不以雷霆之势平定京城,一旦天亮,形势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