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才论当下

这一番话至深至奥,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唯有冲大师双眉连挑,目透讶色。老者所说,无一字不是“大金刚神力”的精要,只是其中的境界,冲大师修持多年也未能勘破。可他貌似恭谦,本性狂傲,惊讶之后又大为不服,冷笑道:“好啊,足下装模作样,竟是武学高手?”

“武学?”落羽生丢了碎片,嘿了一声,“武学又有什么了不起?”

冲大师一愣,强笑道:“以足下看来,什么才叫了不起?”

落羽生冷冷道:“了不起的多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冲大师大皱眉头,脸上隐隐透出怒气,口中恭声说道:“贫僧一向鲁钝,只有几分蛮力。足下如此高明,不妨找个地方,贫僧讨教讨教。”

“我老了。”落羽生摇了摇头,“打打杀杀没什么意思,既是乐道大会,就比音乐好了。”

冲大师注视老者,但觉对方举手投足平平无奇,可是站在那儿,自有一种天然浑成的气势,俨然天地之初、混沌未开,世间万物尚未萌发,想要与之竞争,可也不知如何下手。

这种气势,冲大师习武以来闻所未闻,也不知是落羽生无意为之,还是有意显现,若是有意显现,当真深不可测。一刹那,冲大师心气一馁,生出几分敬畏,可这念头不过一闪,跟着傲气迸发,冷笑道:“妙得很,贫僧也想看看,老先生如何奏完这一支曲子?”

落羽生点一点头,坐到一张古筝前,轻轻拨了两下,音声低沉悦耳。落羽生抬头看向宁王,说道:“有纸笔么?”

宁王迟疑一下,招呼身后太监:“拿纸笔来。”太监离去,须臾捧来纸笔墨砚,放在落羽生面前。

落羽生道:“转调之难,并未难在技艺,而是音律不对。”

“如何不对?”不知为何,冲大师失去冷静,处处和落羽生针锋相对,“黄帝用‘三分损益法’制‘五度相生律’。《管子》有云:‘凡将起五音凡首,先主一而三之,四开以合九九,以是生黄钟小素之首,以成宫。三分而益之以一,为百有八,为徵。不无有三分而去其乘,适足,以是生商。有三分,而复于其所,以是成羽。有三分,去其乘,适足,以是成角。’以此法计算,宫调为八十一,商调七十二,角调六十四,徵调一百零八,羽调九十六,按比例放之各均,便可随意转调、无往不利。”

落羽生看着冲大师,注目时许,摇头道:“大和尚,你记性不差,人却不够聪明。”

冲大师少有神童之名,生平以才智自诩,有生以来,从未有人说他“不够聪明”,一时恼羞成怒,心中邪火越烧越旺,烧红了脸皮,从两眼之间喷射出来,扯了扯嘴角,古怪笑道:“是么?我怎么不够聪明。”

落羽生道:“倘若随意转调、无往不利,你又为何倾尽内力,弹碎了琵琶?”

“这个么?”冲大师支吾其词,“小僧技艺不精,无话可说。”

“不对。”落羽生摇头,“不是技艺不精,而是术数不精。”

“术数?”冲大师一愣,“音乐是音乐,术数是术数,二者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关联大了。”落羽生说道,“三分损益法算出“五度相生律”,各调不均,都有偏差,这里一丝,那里一毫,各均的偏差叠加起来,共有一分二厘一毫二丝(按:0.1212,中国古代没有小数点,小数以寸分厘毫等长度单位代替),放在别处,这点儿偏差算不了什么,放在音律之中,就成了转调的莫大难题,好比这一段,若以‘五度相生律’弹出……”从乐谱取了一段,随手弹出,果然走音窜板、咿呀难听。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头灵光闪动,虽然意念模糊,可也感觉困扰义父的千古难题有了眉目,一时喜上眉梢,禁不住连连搓手。

冲大师微微皱眉,极力寻找反驳之法,可是搜肠刮肚,也不知从哪儿驳起。忽听落羽生又说:“杨姑娘,你弹的时候,没用‘五度相生律’吧!”

朱微面孔微红,轻声说:“是啊,我弹奏的时候,随手变化了一些儿。”

“不对!”落羽生轻轻摇头,“小姑娘不老实。”

“我,我……”朱微俏脸更红,“我怎么不老实啦?”

“你技艺至臻化境,繁花乱锦,随手生春,年纪虽小,却是老朽生平仅见的乐道奇才。”落羽生说到这儿,有意无意地扫了冲大师一眼,大和尚眼角上挑,意似嘲弄,分明对于落羽生的断语不大服气。

落羽生嘿了一声,接着说道:“技艺只是其一,非但如此,你还精通历代音律,远非寻常乐师可比。”

朱微脸色微变,盯着落羽生心中诧异:“这你也听出来了?”

落羽生眼也不抬,自顾自说道:“前半段,你用了汉代京房的‘新律’,八均分为五十三律,比起‘五度相生律’精准少许,可是音符太多,记住不易,料想你也不常用它,故而未能变化自如,所以前半段流于生硬,尽善有之,尽美却未必。”

朱微不胜佩服,由衷道:“先生料事如神,我着实用了京房‘新律’,习练未精,让您见笑了。”

“见笑什么?”落羽生冷冷说道,“反正练熟了也没用。”

这两句话不近人情,大有倚老卖老的意思。众人都觉义愤,朱微却是连连点头:“先生说的对,练熟了也没用,只用‘京房新律’弹不完这一支曲子。”

落羽生看了少女一眼,意似嘉许:“京房是易学上的大行家,一生迷信《周易》,非要让音律之道匹配先天易数,一如文王六十四卦循环始终。如此生搬硬套,牛头不对马嘴,所创‘新律’不但未能循环,各均的偏差也没消失,顶多不过缩小少许。你也想必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下半段用了何承天的‘承天律’,何承天是晋代的大算家,术数独步一时,他将‘五度相生律’的偏差‘一分二厘一毫二丝’分摊到十二律之中,貌似公正平均,其实坏了音律,徵、羽二律大大错乱,你虽百计补救,仍是无力回天,最后断弦的地方,正是徵、羽二律之间的变徵。”

朱微连连点头,脸上尽是钦佩之色,冲大师暗暗气恼,眼珠一转,微微笑道:“京房、何承天都是名震古今的大算家,听老先生的口气,似乎比他们还要厉害?”

“不敢。”落羽生淡淡说道,“京、何一时奇才,只不过他们都想差了,舍简就繁,越算越乱。”

“好啊。”冲大师微微一笑,“莫非足下还有更简单的法子?”

落羽生道:“上均音高为下均二倍,既如此,只需将这‘二倍’开方十二次即可。”

冲大师才艺精博,略通术数,闻言变了脸色,连连摇头:“先生说笑么?据和尚所知,术数之中,开方最难,别说开方十二次,就是三次、四次,自古算家也没几个会解。”

“说难也不难。”落羽生援起毛笔,信手在纸上写画,“数十年前,前代算家已然发明‘招差术’,据此开方,无往不利。”他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下各种奇怪符号,横竖不一,怪如蝌蚪,其他人一边瞧着,一个字也不认得。

落羽生一路解下,稍不停留,须臾写满一纸,拿起来轻轻吹干,悠然说道:“结果是一寸五厘九毫四丝六忽三微(按:今之1.059463)。”

他放下纸笔,回头望去,众人傻呆呆望着自己,无不神情迷茫。落羽生叹一口气,似乎有些落寞,沉默一下,接着说道:“如何算出,各位不必多想,但有这一数字,以黄钟为一,迭代相乘,便可将一均平分为十二音,各均之间就能转换自如了。”

(按:落羽生所说的音律即是后来的“十二平均律”。这里只是小说戏言,事实上,一百八十六年后,“十二平均律”才由朱元璋的后代朱载堉发明,这是音乐史上划时代的发明,领先欧洲五十二年,其中的1.059463就是“十二平均律”最重要的参数。明朝数学衰微,朱载堉并非如落羽生一样运用纯数学、而是用珠算开方得出这一参数。“十二平均律”也是制造现代钢琴的理论基础,德国乐圣巴赫的《谐和音律曲集》就是根据“十二平均律”写成。“十二平均律”精准有余,实践性不强,弹奏巴赫的这一曲集,对于任何钢琴家都是考验。)这一番话玄奥离奇,超乎常人想象。众人意似不信,乐之扬、朱微以外,各各流露出嘲讽神气,冲大师笑道:“先生说得天花乱坠,贫僧很是佩服。纸上谈兵人人都会,先生真有本事,弹完这一曲才能服众。”

落羽生审视冲大师,半晌露出笑意:“好和尚,不见佛祖不死心!”扬了扬手,向宁王问道,“有净水么?”

“净水?”宁王一愣,“干什么?”

落羽生道:“取一盆来,我有用处。”他言辞倨傲,换了别人,宁王一定大大生气,但这话儿从他口里说出,宁王却觉理所当然、抗拒不得,回头使个眼色,令太监取来一盆净水。

落羽生点一点头,示意将水放在一边,跟着五指挥洒,弹起古筝。与冲大师不同,落羽生弹得极慢,一挥一送,清楚明白,如何按、如何挑、如何抹、如何扫,按在何处,拂在哪里,沉着精准,仿佛用尺子量过以后方才下手。更可怪的是,他出手小心,神情却很超然,两眼古井不波,仿佛弹奏之事与他无关。

见这情形,乐师们都感疑惑,此前只有两人勉强弹完此曲,朱微悠扬,冲大师激昂,到了落羽生这儿,平平淡淡,有如身边净水,既无大起,也无大落,可是音符纷纷从他指下飞出,一声不乱,一字不差,他人转调如攀云峰、如探深谷,不是天堑,就是畏途,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如意,到了他这儿,却如大道坦途,行来毫不费力。

太和殿里静得出奇,上至宁王,下至太监,无不心神恍惚、如梦如幻,宁王劳心费力地制成乐谱,本以为繁难无比,谁知到了此人手里竟是如此容易,震撼之余,又感失落,胸中空荡荡一无所依;太监们则想起少年之时,身未残疾,天真未去,牧牛放羊,自然而然又平淡无趣;乐师们的念头更是各人各异:于东海拾贝,看西山流云,当小巷买花,在林下听泉。

朱微仿佛坐在青石阶上,望着苔痕浸阶、弱草幽绿,苔上草间,几只蚂蚁来来去去,四周空气洁净,吸入之后,整个人也变得透明;冲大师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师父,渊头陀盘坐在一朵雪白的莲花之上,微微带笑,注视游鱼吐出气泡,看着浮萍聚散飘零。

乐之扬的感受最为奇特,俨然身在水中,冉冉漂浮起来,鼻间传来一丝河水的腥气,一张女子的面孔如在眼前,模模糊糊,似在含泪抽泣。乐之扬想要看清女子模样,谁知稍一注视,那面孔变得混沌一团,雪白光亮,宛如雨夜绽开的牡丹,面孔越去越远,漂浮摇荡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这时琴声一扬,乐之扬恍然惊觉,适才的幻象令他惆怅迷惘。定眼望去,落羽生正向他看来,目光严厉,似含责备,乐之扬想起老者之前的叮嘱,忙又凝注心神,仔细观看他鼓筝的手法。

落羽生弹完一遍,再弹一遍,众人明知他曲调重复,可也不忍让他停下,不知不觉,一抹水气从净水中升起,仿佛龙涎香烧,又似云烟初现,水气凝聚变幻,如蝶、如鹤、如龙、如鱼。“鱼儿”一变十、十变百,满殿游走,忽合忽分,越来越多,布满大殿,人物若隐若现,如在深山幽谷,四周茫茫一片,只有古筝冷冷鸣响,不悲不喜,不残不缺,众人仿佛陷入梦魇之间,明知事体古怪,可又无法动弹。

铮,古筝停止,跟着一阵风吹来,云烟散尽,四方清明,古筝上的弦丝悠然晃动,落羽生却是无影无踪,瓷盆空空如也,其中的净水涓滴不剩。

“啊!”一个太监惊叫起来,声音尖细如针,“有鬼,有鬼……”

宁王也醒悟过来,骇然四顾,在场众人个个脸色煞白,落羽生不在人群之中,仿佛随风而逝,又如云烟散去。朱微见他惊骇模样,忍不住叫道:“哥哥……”话一出口,顿觉失言,仓皇四顾,只见众人傻呆呆望着古筝空盆,压根儿无人听到她的叫喊。

“殿下……”一个太监抖索索上前,“这,这个……”

宁王机灵一下,厉声叫道:“搜索四周,把他找出来……”因为恐惧,嗓音变窄变尖,比起太监也不遑多让。

太监传令下去,禁军立马包围四周,一砖一瓦地仔细搜寻。宁王颓然坐下,面色惨白,两眼涣然失神,直勾勾盯着殿门,他的口中念念有词,乐之扬听得分明:“见鬼了,怎么办?怎么办,见鬼了……”

太和殿四周本有禁军把守,可是士兵都称未见有人出入。宁王想破脑袋,也想不透落羽生如何消失,莫非这老头儿真是仙魔神怪,来而不知其来,去而不知其往,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天地之间。

时候一久,众人稍稍安心,七嘴八舌,胡乱猜测。蜀王朱椿也闻讯赶来,惊惊慌慌,东张西望一番,拉着宁王走到角落里小声议论。

宁王质问蜀王在何处找到落羽生这一号妖人,蜀王连声叫屈,述说孙尔汝死后,自己无人可用,焦急难耐之际,听见落羽生拉扯胡琴,琴声高妙,打动蜀王,当下召见老者,试遍各种乐器,无不精妙奇绝。蜀王庆幸得遇高人,谁知遇上如此怪事。

两个藩王惨然相对,宁王猜是狐仙作怪,蜀王不以为然,声称大明承运、皇气蔚然,狐仙小小妖物,神气微弱,岂敢踏入皇城半步。依他之见,定是海上仙翁,仰慕洪武盛德,特来献曲祝寿。

两人声音细微,却瞒不过乐之扬耳朵。乐之扬只觉好笑,心想这些藩王平时尊性高傲、遇上些许怪事,立刻捕风捉影、疑神疑鬼,就跟市井小民没什么两样。

乐之扬一向不信鬼神,大活人凭空消失却是亲眼所见,想来想去,无法以常理解释。回眼看去,朱微望着古筝出神,冲大师双眼微闭,俨然参禅入定,当下低声问道:“大和尚,你怎么看?”冲大师斜眼一瞥,冷冷道:“看什么?”

乐之扬见他装模作样,心中暗骂贼秃,说道:“当然是老头儿消失的事。”

冲大师微微一笑,说道:“小僧信奉佛祖,鬼神之事一概不知。”

乐之扬怒目相向,冲大师却神气平和。乐之扬深知大和尚的心术,外表越是平和,内心越是暗藏机关,他猜想冲大师或许知道来龙去脉,只是不愿说出。不知为何,尽管落羽生消失,乐之扬心底里仍然感觉他不是神怪一流,只是其中原由,他又说不上来。

忽而禁军来报,搜遍四周,一无所获,二王相对默然,宁王咳嗽一声,说道:“如今之计,只有清宫了,可是父皇大寿,受了如此惊扰,岂不大大的败兴?”

蜀王默默点头,正觉一筹莫展,一个老太监匆匆进殿,清了清嗓子,尖声说道:“传口谕。”

众人纷纷跪下,乐、冲二人出家之人,各以佛道之礼应对。只听老太监说道:“圣上有旨,非常之日,必有非常之事,朕抚临万方,神仙鬼神一视同仁,不论何方神怪,来者不拒,去者不送,任其自便了事。乐道大会照常进行,不必中断,朕敬天畏人、听天由命,至于怪神乱力,圣人不语,朕也不放在眼里。”

听了这话,众人均感如释重负,乐之扬心想:“朱元璋开国雄主,胸襟气量果然不同凡响,相比起来,他这些儿子可差得远了。”

宁王起身,想了想,转身说道:“还有谁没试过?”乐之扬笑道:“还有小道。”二王对视一眼,宁王笑道:“好,仙长请!”

乐之扬沉吟一下,坐到古筝之前,轻抚长弦,嗡然有声。他闭上双眼,落羽生一字一句,一挥一送,全都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当下沉思片刻,有样学样地弹奏起来。

朱元璋设立八股,禁绝算科,当时之人早已不知算学为何物。乐之扬自也不能免俗,限于术数,落羽生推演的“新律”他不能完全领会,可是记忆绝佳、悟性过人,结合生平所学,仔细揣摩,大有所悟。落羽生鼓筝时有意放慢手法,不无现炒热卖、让他用心观摩的意思。因为有言在先,乐之扬老早留意,落羽生何处定弦、何处勾挑抚按,他虽未记全,也记了个八八九九,兼之天分过人、耳力通玄,纵有少许遗漏,也以灵感补足,因此一路弹奏下来,顺水顺风,得心应手,以往难如登天的转调,竟也轻轻松松地一带而过。

乐之扬仿佛一个婴孩,昼夜间陡然长大,以往拎不动、拿不起的东西,全都变得轻如鸿毛,这感受奇妙之极,他弹得入迷,浑然忘我,弹得越多,对于落氏“新律”领悟越深。落羽生术数精绝,思路缜密,先设律法,再转曲调;乐之扬修炼灵飞经,听音辨率,直觉为先,由一次次转调中反推新律,大有所得,殊途同归。一时间,他眼中只有古筝,心中唯有音律,弹完一曲,意犹未尽,但觉四周沉寂,抬眼一看,众人傻呆呆盯着他,神气都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