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遇难呈祥

来人正是江小流,他见乐之扬要嚷,忙做了一个噤声手势,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乐之扬瞧见他的样子,又惊又怒,“你的脸怎么回事?”

“别提了,都是练武闹的。”江小流不愿乐之扬看见,低下头去,咳嗽两声,吐出一口血沫。

“你受伤了?”乐之扬扶住好友,咬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江小流垂头丧气,“练武的时候,不慎叫人打了一掌。”

“谁打你的?”乐之扬沉着脸说,“阳景还是和乔?”

江小流低头不语,乐之扬心中雪亮。鲸息流的弟子与他结仇,却将怨气撒在江小流身上。猜想起来,这些日子,江小流必然吃了不少苦头,也难怪他不去探望自己。

乐之扬只觉一股怒火在心底乱窜,一咬牙,说道:“我去找明斗。”

“你疯了吗?”江小流拉住他连连跺脚,“他们正愁没机会收拾你,你还要送羊入虎口?我这点儿伤不算什么,他们顶多把我打伤,还不敢要了我的小命儿。”

乐之扬默默看他一会儿,摇头说:“江小流,这样可不像你啊。”

“那有什么法子?”江小流悻悻说道,“上了这个岛,练不成一流的武功,根本别想出去。”说到这儿,他看了看四周,“乐之扬,这儿不能久呆,被阳景看见,不死也要脱层皮。”

乐之扬啐了一口,说道:“他那么恨我,干吗不去邀月峰找我报仇?”

“他当然想去!”江小流叹了一口气,“但明斗说了,邀月峰的童管事不好惹,让他不要贸然去找你。”

“不打紧!”忽听有人笑道,“我不能去找他,他来找我也是一样。”

乐、江二人脸色齐变,回头看去,只见阳景从墙角转了出来,两手叉腰,目光生寒。

这时又听有人发笑,乐之扬回头一看,和乔笑容满面,纠合两个同门,将去路全数堵死。

阳景盯着乐之扬,眼里喷出火来:“乐小狗,因为你那一针,我躺了半个多月。哼,你既然来了,咱俩正好了断了断。”

“你要怎么了断?”乐之扬正说着,江小流忽地扯他一下,大声说:“阳师兄,乐之扬也知错了,我代他给你磕头。”说罢屈膝就跪。乐之扬一把将他扶起,怒道:“江小流,你干什么?跪猪跪狗,也好过向这种人下跪。”

阳景的脸上涌起一股煞气,一挥手喝道:“江小狗,滚一边儿去,哼,待会儿我再来收拾你。”江小流直起身来,咬了咬牙,站着不动。

阳景目光一转,扫过两桶粪汁,又在空碧上停留了一刻,忽地笑道:“乐小狗,大家都是同门,我也不能太过分,这样吧,你做两件事,我就放你一马。”

“哪两件事?”江小流忙问。

阳景嘿嘿一笑,拖长声气说道:“第一件事,乐小狗你把笛子留下,并且签字画押,事后不得讨还;第二件事,你把左边的这一桶屎吃下去。只要你办得到,咱们的仇怨一笔勾销。”

“好主意。”几个鲸息弟子齐声叫好。和乔啧啧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人吃过屎呢。”

江小流又气又急,转眼看去,只见乐之扬神色自若,忽地点了点头,说道:“不就是吃屎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江小流冲口叫道:“乐之扬,你……”乐之扬推他一掌,笑道:“你别管,一边儿去。”

江小流无法可想,闷闷退开,眼角余光所及,桶里黑黄间杂,还有白蛆蠕动,登时翻肠倒胃,几乎呕吐出来。

阳景盯着对手,心中得意无比,但见乐之扬躬下身子,横起扁担,忽地一挺身,将两桶粪汁挑了起来。

“你干什么?”阳景只觉不妙,劈头大喝。不待他动手,乐之扬哈哈大笑,右手大力一甩,右边桶中的粪汁化为尺许粗一股,刷的一声向和乔等人泼去。

那三人唯恐溅着粪汁,叫骂着向后跳开。粪便洒了一地,一股奇臭弥漫开来。三人一退,让出一条路来,乐之扬趁机向前冲突,才跑两步,身后风起,阳景跳到半空,伸手来抓他的后颈。

乐之扬也不回头,使出“灵舞”的功夫,桶随人转,身形旋风。阳景登时抓了个空,一呆之间,乐之扬左手抓住桶绳,用力一抖,满桶的秽物哗啦啦冲天泼来。

阳景只觉半身一凉,衣裤上登时沾满了屎尿。更可气的是,还有几点汁液钻进了嘴里,臭烘烘的不是滋味。

粪汁泼出,乐之扬早已窜出丈许,其他三人扑上来拳打脚踢。乐之扬左一转,右一闪,从拳脚缝隙中飘然穿过,如果无法躲开,就泼出粪汁逼退敌人。

江小流一边瞧着,不胜惊奇,只觉乐之扬的身法极尽巧妙,两只木桶上下翻飞,粪汁泼了一地,乐之扬身上却没有沾上一滴。

“罗峻山。”阳景半身屎尿,气得浑身发抖,“你和迟飞到前面堵他。和乔,你跟我一起上。”

一个高大弟子应了一声,带着另一个壮硕小子,绕到乐之扬前面,阳景、和乔左右夹击,拳脚齐出。

乐之扬哈哈大笑,奋力舞起一对木桶,桶身粗大脏臭,竟然成了一对极厉害的兵器,逼得和乔连连后退。阳景一身屎尿,再无脏臭之心,大叫出掌,“砰”地打碎一只木桶,掌力传到扁担上面,带得乐之扬脚下踉跄。

和乔矮身出脚,想要绊倒对手,不想乐之扬纵身一跃,掠过他的小腿,身子还没着地,剩下的木桶陡然昂起,带起一股疾风,撞向和乔的面门。

这两下一气呵成,和乔不及躲闪,慌乱中左拳突出,砰的一声击中木桶,木桶四分五裂,一股粪水泼溅而出,浇了和乔满头满身。

和乔恶心至极,弓起身子哇哇大呕。乐之扬却舞起扁担,趁机向前猛冲。阳景晃身阻拦,乐之扬劈头就打。阳景一扬手,捉住扁担一头,两人同时发力,乐之扬气力不济,身子向前撞出。阳景大喝一声,伸手扣向他的脖子,怎料乐之扬身子歪歪斜斜,脚下磕磕绊绊,形如一只大陀螺,一摇一晃,贴着阳景的指尖滑了过去。

还没站稳,罗峻山与迟飞纵身扑上。乐之扬心中叫苦,刚才躲避和、阳二人已经用尽全力,面对罗、尺二人,势子用老,再也躲避不开。

忽听啪啪两声,两道青光击中罗、迟二人后脑。两人抱头惨叫,乐之扬趁机转身,从二人身边冲了过去。

阳景又惊又气,抬头看去,江小流不知何时上了屋顶,双手抓起青黑色的瓦片,左起左落,右起右落,雨点一样掷了下来。

这月余工夫,江小流挨了不少狠揍,重压之下,内劲外功均有长进,这时投掷瓦块,力道十足,角度刁钻,加上占了地利,打得阳景一伙抬不起头来。

“江小流!”乐之扬又惊又喜,大叫一声。江小流一面掷瓦,一面叫道:“你快走,别管我。”

“说什么胡话?”乐之扬怒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江小流听到这话,心口一热,抱起一叠瓦片,沿着屋檐飞奔。阳景跳上屋梁,抓起两块瓦片,运足内劲掷来。

江小流低头躲闪,瓦片擦过头顶,火辣辣十分疼痛。他一转身,将手里的瓦片全数掷出,趁着阳景避让,纵身一跳,落到乐之扬身边,叫道:“跟我来!”当先引路,一阵风跑向阁楼大门。

双方揭瓦大战,惊动了阁中弟子,他们一拥而上,齐叫:“关门打狗。”有的去关前门,有的来捉乐、江二人。

两人出门无望,穿墙绕户,跟对手大捉迷藏,转过几个拐角,忽见一条石栏横在前面,石栏之外,就是汪洋大海。

两人陷入绝境,回头看去,阳景引着一群弟子,狞笑着逼了上来。

江小流望着下方海水,心中左右为难,冷不防乐之扬扯住他的胳膊,纵身跳上栏杆,江小流身不由己,也随之跃起,口中惊叫:“乐之扬,干什么……”

还没说完,两人腾空而起,落向大海。江小流但觉狂风刮面,吓得面无人色,口中发出一串尖叫。

哗啦一声,两人钻入海中,海水入耳,汩汩作响,连带上方的叫骂声也微弱起来。两人冒出头来,游向岸边。这时“鲸息流”的弟子下了石梯,赶到岸上,冲着两人狂呼大骂。

两人上不了岸,只好转身向前岛游去。游了一程,堤岸消失,出现了一带断崖,壁立千尺,森严如铁。江小流正感绝望,乐之扬扯他一下,指着远处叫道:“那是什么?”

江小流定眼看去,断崖下有一条裂缝,形如尖顶的拱门,耸立在碧波之上。裂缝的左侧写了一行血红色的字迹:“星隐禁谷,不得妄入。”

这时身后传来鼓噪,两人回头看去,众弟子找来两只小艇,丢进海里,争先恐后地赶了上来。

“快走!”乐之扬带头向石缝游去,江小流跟随其后,两人尽力凫水,不过片刻,水势变浅,登上一方实地。这时天光变暗,前方一团漆黑,两人心生惧意,迟疑不前。这时后方传来一阵叫骂,回头看去,两只小艇停在石缝外面,船上众人破口大骂,但却不敢驶入洞中。

两人不敢停留,也不管前方如何,一道烟似的向前跑去。前路越走越宽,头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缝,天光洒落一片,地上的植被也丰茂起来。两人蓦地发现,此间虽与大海相通,却是一个地谷,两崖摩天而出,挂满苍藤老葛。

突然路到尽头,出现了一块空地,地上散落若干石像,举手抬脚,摆出各种姿势。

江小流瞧了一会儿,指着一尊石像说:“这是‘无定脚’的招式。”乐之扬转眼看去,石人双臂展开,右脚伸出,就像是一只展翅探爪的苍鹰。不由问道:“什么是无定脚?”

“东岛的一种武功。”江小流说着跳了起来,双手展开,一口气踢出三腿,方才飘然落地。乐之扬不由赞道:“踢得好!”

“这也不算什么。”江小流一脸得意,“练得好,能踢出七八腿呢。”乐之扬指着其他的石像说:“这些石人比划的也是武功吗?”

江小流一一指点:“这是‘捕鲸手’,这是‘鲲鹏掌’,别的我就不认识了。咦,石像下面有字……第四代灵鳌岛主释通玄创‘鲲鹏掌’于此。”

“这里也有字!”乐之扬指着另一尊石像,“第八代灵鳌岛主释海雨创‘千芒指’于此。”

两人看了一圈,每尊石像均有刻字,大意都是一样:某某岛主创某某武功于此。每一尊石像都是苔藓斑驳,样貌古旧。

“奇怪!”江小流说道,“这里刻的全都是岛主?如今怎么却叫岛王?”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东岛曾与朱元璋争夺天下,许多弟子曾经称王称霸。战败以后,退到这座孤岛上面,因为心怀不甘,所以据岛称王。”

江小流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事儿我也听明斗提过两次,当时只觉荒唐,这么一座小岛,充其量几百号人,要想争夺天下,不是鸡蛋碰石头么?”

乐之扬正要赞同,忽听有人冷哼一声,说道:“楚虽三户,也必亡秦。取天下不在人多势众,而在于顺天应人。当年陈胜吴广也不过几百号人,攘臂一呼,大秦朝不也亡了吗?”

这声音突如其来,两人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发现山谷尽头,竟有一座石门,门前藤萝垂挂,如不细看,极难发现。

“什么怪物?”江小流不觉嗓音发抖,“有种的出来,小爷可、可不怕你。”

门中那人啐了一口,骂道:“臭小子武功差劲,眼光也是一塌糊涂。”

乐之扬听那人声音苍劲,像是一个老人,当下深吸一口气,说道:“老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没问你呢!”那人笑道:“这个星隐谷是历代灵鳌岛主闭关修行的地方,闲人免进,非请莫入,你们两个小子,又是怎么进来的?”

“历代岛主……”江小流脸色惨变,冲口而出,“你、你是云岛王?”

那人呵呵直笑,乐之扬也笑了起来。江小流挠了挠头,心中大为羞惭,此人和云虚相比,嗓音苍老许多,再说换了云虚,听了两人的议论,只怕早就大发雷霆了。

乐之扬不胜好奇,问道:“你不是岛王,为何也在此修行?”

“谁说我修行了?”那人冷冷说道,“门上的铁锁你没看见吗?”

乐之扬凝目细看,石门上果有一道铁锁,不由讶道:“老先生,你被囚禁了吗?”

“先不说这个。”那人哼了一声,说道,“小子,我再问你,你还以为东岛人少,不足以取天下么?”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大明不是大秦,朱元璋也不是秦始皇。”

“何以见得?”

“始皇帝以骄奢治天下,朱元璋以俭朴治天下。始皇帝严刑峻法,压制的多是百姓,朱元璋也用严刑峻法,对付的多是官吏。前者虐民以逞,后者吏治肃然;始皇帝宠信赵高,任用奸佞小人;朱元璋立铁碑于宫门,严禁宦官掌权。大秦民怨沸腾,一夫振臂而七庙隳,如今天下称治,民乐太平,谁要高呼造反,只会叫人当成疯子傻子。”乐之扬自幼追随乐韶凤,后者时常说古论今,乐之扬耳濡目染,也多了几分见识,只是年纪幼小,如上一段话,大多出于乐韶凤的见解。

那人沉默一时,忽地哈哈大笑,说道:“好小子,身为东岛之人,胆敢大放厥词,见了岛王云虚,你也敢这样说吗?”

“怎么不敢?”乐之扬慨然说道,“我义父常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天下太平难得,岂容邪人扰乱?”

那人唔了一声,问道:“令义父尊姓大名?”乐之扬答道:“乐韶凤!”

“原来是他。”那人似乎有些惊讶。

乐之扬不由问道:“老先生,你认识我义父么?”那人道:“有过数面之缘,乐先生可好么?”

“他去世了。”乐之扬不胜黯然。

那人沉寂时许,忽地朗声吟道:“三秋闻桂子,更有离别期,来日泉下逢,会友听玉笛。”

他忽然吟诗,二小均是不解,那人又说:“我与乐先生最后一别,正是三秋时节,那时他吹笛送别,笛声穿云,荡气回肠。可惜,但要再听一次,只有九泉之下了……”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忽道:“有人来了。”

乐之扬侧耳听去,岑寂无声,不由笑道:“老先生,哪儿有人……”正说着,忽听上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席老前辈,近来可好?”

乐之扬听出是花眠的声音,与江小流对望一眼,均是脸色发白。但听石门中那人笑道:“托福,托福,身子骨硬朗着呢。”花眠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方才有两个人闯入龙隐谷,前辈可曾见到他们?”

那人呵呵直笑,并不回答,突然间,乐之扬耳边传来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小子,我见过你呢?还是没见过呢?”听这口气,竟有为二人遮掩的意思。

乐之扬心中感激,但想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老者身在牢中,还肯挺身相助,义气颇为不凡,如果因此连累了他,叫人过意不去。当下大声说道:“花尊主,我在这儿。”

老人叹了口气,再不作声。江小流盯了乐之扬一眼,不无怨怪之意。乐之扬叹道:“是祸躲不过,这件事错不在我们,岛王如果明白事理,未必会治我们的罪。”他故意放大声音,好叫花眠听见。

“好你个乐之扬。”花眠语中带嗔,“你这么说,如果治了你的罪,就是岛王不明事理了?”

乐之扬呵呵直笑。江小流见他面临危境,气势不衰,也不由生出勇气,暗想:“他都不怕,我怕什么?大不了死在一起,黄泉道上也有人作伴。”想到这儿,挺身说道:“花尊主,我也在此。”

花眠哼了一声,不过片刻,上方垂下一个藤筐,连着一条铁链。乐之扬跳入筐中,藤筐徐徐上升,不久到了地面,只见花眠领着几个弟子,冷冷站在一边,乐之扬拱手笑道:“有劳花尊主了。”

花眠见他闯了大祸,依旧谈笑自若,心中大为不快,说道:“乐之扬,你为何大闹‘飞鲸阁’,前因后果,你原原本本说与我听。”

乐之扬便将借故探望江小流,遇上阳景寻仇的事情说了一遍。才说完,江小流也吊了上来。花眠又问一遍,江小流也如实说了。两人言辞印证无误,花眠轻轻皱眉,沉吟道:“罢了,先去龙吟殿再说。”

一行人拾级而上,不久来到龙吟殿中,只见云虚高踞上座,气度森严。叶灵苏、云裳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后,男子英伟不凡,女子窈窕灵秀,仿佛金童玉女,双双相映生辉。